籁无声。几点残灯,远远映回南岸;一声悲磬,迢迢送出江关。夜半远星飞,坠落乌巢惊弹落;中天孤雁叫,唤回客梦动乡思。正是:渺渺钱塘,不识曹娥殉父处;朦朦云树,空遗严子钓鱼台。
  张秀站在船中,看玩多时,赞赏不已,遂口占一律云:
  月轮如约到中天,叹息姮娥悄自眠。
  遥望故乡何处是?重重烟雾锁山峦。
  张秀吟罢,便问梢子道:“那前面山头峻处,是甚么所在了?”梢子道:“客官,我只道你是个老江湖,原来是新作客的。那是严子陵的钓台,便不晓得?”张秀笑道:“这就是子陵台。我尝闻得有此古迹,原来却在这里。俗话云,千闻不如一见。”便分付梢子:“今夜把船就泊在那山头下去,明日上岸看一看再行。”梢子依言,便把船撑到那里泊住,先去睡了。
 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,又见那古寺停钟,渔灯绝火,那月光渐渐皎洁。这船中的人,个个睡得悄静。张秀哪里割舍得去睡?开了船窗,四下看玩。猛然间,一阵阴风冷飕飕扑面吹来。他便打了一个寒噤,觉有些身子困倦,矇胧合眼,是梦非梦。忽见一人散发披襟,颦眉促额,浑身水湿,两眼泪流,站在张秀跟前,口中只叫:“度我一度。”张秀惊问道:“足下是人是鬼?潜夜入我舟中,有何缘故?”那人垂泪道:“老叔,我就是袁州府判陈珍的便是。自前月与你在任分手之后,只指望带了妻子还乡,满门完聚。不想前月二十三夜,泊船于三浙江中,忽遇风潮大变。可怜一家数口,尽溺死在钱塘江里。他们尸骸,东西飘散。我闻知老叔不日进京,必从此路经过,专在此等候良久。望老叔垂念乡情,看平昔交情之面,把我冤魂招到金陵,得与爹妈黄泉一会,保你前程永吉也。”说罢,悄然而去。
  张秀猛然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便把梦中言语,牢记心头,只是将疑将信。次日天明,问梢子道:”前月二十三夜,你这里曾有风潮么?”梢子摇头道:“客官,说起甚是寒心。那一夜,足淹死了几十万人。这样的船只,江底下不知沉没了几千。”张秀道:“如何有这般汹涌?”梢子道:“客官,不要讲起。只见那:
  骤雨盆倾,狂风箭急。千年古树连根倒,百尺深崖作海沉。半空中势若山摧,只道是江神怒捣夫,他不肯就任而归隐于富春山。蛟龙穴;平地里声如雷震,还疑是龙王夜吼水晶宫。白茫茫浪涌千层,霎时节桑田变海;碧澄澄波扬万丈,顷刻间陆地成津。但见那大厦倾沉,都做了江心楼阁;孤帆漂泊,翻作那水面旌旗。可怜的母共儿,夫共妇,脸相偎,手相挽,一个个横尸飘渺;可惜的衣和饰。金和宝,积着箱,盈着箧,乱纷纷逐水浮沉。这一回,蝼蚁百万受灾危,鸡犬千群遭劫难。真个是山魈野魅尽寒心,六甲三曹齐掉泪。”
  张秀道:“这样讲来,正是古今异变。我且问你,后来那些淹死的冤魂,怎么得散?”梢子道:“客官,你不知道,前那几时,未到黄昏,这一带江口就悲悲咽咽,哭哭啼啼,莫说岸上的行人听了惊心,就是我们舟中的梢子,闻之丧胆。后来到亏了杭州城里几位乡宦老爷,情愿捐出私囊,请了几位高僧,在那云栖寺里,做了七日七夜水陆道场,把那些纸钱羹饭,一路直送到六和塔下。如今这几时,略得平静。”
  张秀听说,心中才信,便向妻子把陈珍托梦言语,备细说知。他妻子道:“鬼神之事,虽则难明,但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你就依他梦中叮嘱,快登岸去寻个寺院,请几众僧人,做些道场,连那各路的水魂,共超度一超度,也是你我一点好心。再顺便替他招了魂,去到金陵,真假便知分晓。”张秀道:“讲得有理。”就上岸去寻了一座禅林,便请几众僧人,做了三日超度水魂道场。又替他做了一首魂幡,招了魂,动身竟到金陵。
  张秀来到金陵,仔细一看,全不是那二十年前风景。但见那:
  六街三市,物换人移。当年败壁颓垣,翻做了层楼叠阁;昔日画栏雕槛,尽安排草舍茅檐。一带荒芜地,今植着两亩桑麻;几间瓦砾场,新种着数株杨柳。正是:去日儿童皆长大,昔年亲友半凋零。桃花岁岁皆相似,人面年年尽变更。
  张秀来到监前,只见当年陈员外住的那一间土库房子,尽改作一带披房,猛然伤感,便叹一口气道:“我想起昔年,自洛阳转到金陵时节,不知经过了几度春秋,捱过了几番寒暑,恍如一朝一夕。到如今,见鞍思马,睹物伤情,真个是一场蝶梦。”遂口占一律云:
  流落天涯二十年,那堪世故尽推迁。
  风尘久滞英雄迹,赢得萧萧两鬓斑。
  吟罢,感叹不已。便来到各家铺子里,细细访问陈府判消息。只见那里人都回说:“这几时并不曾见他有亲人到来。若要访他消息,那新院前刘员外是他丈人家,还到那里问一问看。”
  张秀转身,便来到新院前,寻刘员外访问。刘员外道:“老汉闻说他那里前月十三日,已收拾动身,若是家眷船同回,算来也只要得二十多日,怎么一个月余,还未见到,不知甚么缘故?老汉也在这里朝夕悬望。”张秀听说,想来必是溺水而死,只得便把托梦事情,一一与刘员外说知。刘员外惊讶道:“有这样事。老汉十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