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量,要当年岁底迎娶。我看见我父亲这般办事,我总猜是纫芬的全家必然在京城里殉难了,否则那有替我另聘之理。我如此一想,我便心痛如割,想我从今以后,真个与纫芬成了永诀,要应了我与纫芬临别的时候他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那句话。于是,从这日起,我的病症就日渐加重。我父亲见了万分着急,故意说是要携我到杭州去扫墓,实则要教我到上海去散散闷,或者那上海十里洋场之内,有什么忘忧草、蠲忿花可以治愈我的病。我也想要到上海去访查救济会中从京津救来的官民里面有纫芬没有,里面有人晓得纫芬的消息没有。所以就于十月初九日,乘了招商局的轮船,仍旧带了王升同行。于路上行了三天,船抵上海码头。当时主仆三人起了岸,就近在三洋泾桥泰安栈托足。
  次日早起,我父亲便叫了一乘马车,带了我出去游玩一天,直到二鼓以后方回。也无非是张愚两园,和那吃大菜看戏之类,都不足解释我的忧愁。到了第三天,我父亲就要外面应酬朋友,无暇带我玩耍,只教王升陪着我往各马路上游玩。我因为精神疲困,走不得路,略略游玩了几条马路,就仍回栈房,躺在铺盖上养息。王升倒了一杯茶进房,便顾他自己出去了。
  我静悄悄的一个人躺在房中,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,就有人把隔壁一间空房开了,似乎扛抬了许多行李进去。少时,又有几个江西语音的人进入这间空房,里面似乎还有妇女的声音。闹了许久,又似乎闻得那些男人都下楼去了,单留着一个女人,坐在那间房里。那女人又不住的咳声叹气,好一似孤苦不堪的光景。我听了那声音,心下有些疑惑,便勉强走出房来,向隔壁那间房里张张看。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,愁容满面的坐在房中,虽然鬓发蓬松,毫无妆饰,却还不十分丑陋。我对他看了许久。
  那女郎忽然走到房门口,向我启口问道:“先生,请问这里是什么所在?”我说:“是广东客栈。”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:“咳!我总是跳不出他们圈套的了。”我闻他言语蹊跷,就接着问道:“你们是那里来的?为什么事到这里来?”那女郎又叹了一气道:“咳,说也无益,还不如不说的好。”我听他这话,我越觉疑惑起来,逼着他要他说出来到上海的原因。那女郎才眼圈儿红了一红,向我说道:“我是在京城遭了拳匪之难,被人诱骗到了这里,要把我卖到烟花场中去的。我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儿女,已经许字人家的人。那家的少爷,也是像你先生一样的,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。我家父母已择于明年春天,妆我出阁。谁知京城里忽然出了义和团这番大乱,我家父母都被拳匪杀了。我落在拳匪手中,转卖在石条胡同,教我做那不要廉耻的事。我几番觅死不得,又被联军将我救了出来,关在一间空屋子里,受了几十天的苦楚。现在是几个同乡的无赖假意将我认作亲人,从洋人手上保出来,挈我乘了救济会的船到这里的。”
  我听了女郎这些话,我便说:“那么你此后已脱了火坑了,怎的说是跳不出他们的圈套?”女郎道:“什么脱了火坑,他们见我无家可归,昨晚又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商量,要将我卖到什么堂子里去了。”我听到这里,忽然想起我那纫芬,我就往下再问道:“你家在京城住在什么地方?”女郎道:“我住虎坊桥。”我又问:“你可晓得羊肉胡同里有一家姓顾的,海宁的顾公馆么?”女郎道:“是不是那个顾翰林?”我说:“正是。”女郎正待再说下去,只见楼梯上走上两个獐头鼠目的客人来,便顿然噤住了口,倒退进房去了。
  我见我与女郎说话的头绪俱被这两人打断,甚为恨恨。没奈何,只好缩回自己房中,依旧躺在床上,拟等那两人出去,再与那女郎细谈。岂知那两人上来之后,房中便声息不断,一直闹到次日天明,忽然叫了几辆车子,把所有行李和那女郎搬到别处去了。我当时睡在床上,听得女郎和那些人一哄而去,我不便出面挽留那女郎,与他考究那纫芬的事,我心中异常郁闷。
  过了两日,我父亲命王升买好了到杭州去的小轮船票,与我一同出了泰安栈,在观音阁码头乘了戴生昌小轮。在路上一日一夜,到了杭州拱宸桥。这日是十月十五日,我父亲与我带了王升乘了驳船,进入杭州城内,就在木场巷一个本家家里暂行居住。次日,我哥哥得知我父亲回杭的信息,从学堂中请假回来看我父亲。我父亲这天就带了我们兄弟两人,由钱塘门出了西湖替祖宗扫墓,顺便赏玩湖中的景致。自此一连在湖上游玩了三天。我见那寒山凝翠,远水横波,果然浓抹淡妆,皆堪入画。我只恨没有携着我纫芬来此,致使云树寂寥,山川减色,殊为憾事。我父亲在杭州勾留了七八天,依旧乘了小轮仍回上海,暂行卸装于四马路鼎升栈。
  我因为路经上海已是第二次了,寻常出外消遣,就不用王升跟随。这天是十一月初一日,我独自一人踱到二马路。正在马龙车水、目不暇给之际,忽然在人丛里看见一个衣服褴褛、面目黧黑的人,在那里缓缓行走。观他面貌,似甚熟悉,当时仔细一想,哦,这就是顾年伯的管家李贵。我就高声叫道:“李大爷,李大爷!”李贵闻我呼唤,掉转头来,向我定睛一看,便满脸堆下笑来,道:“秦少爷,你是几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