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了少许点心。王升上来,说是:“车已套好,在外边等候了。车价每乘须五十两银子,酒钱外加,包送到德州。”道犹未了,顾年伯也亲自出来替我父亲送行,对我父亲说道:“倘在南边闻得京城里洋人剿尽的消息,须得从速进京才是。”我父亲不便批驳他的话,只说了几句托他照管屋子内什物器皿的话。顾年伯点头应允。我父亲就和我揖别了顾年伯,匆匆上车,由驴马市大街一直朝西,从彰义门出城。
  车到城门口,有几个头上捆扎红布的义和团上来盘诘。幸喜两个车夫和他们是认识的,向他们说了几句,又教我父亲送他们二两银子,作为他们神坛上的香资,也就没有说话。出得城来,一直向着卢沟桥进发。只见一路上高柳成行,露华满地。我和王升同坐在一车,我口里念着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的词,心里想着纫芬,不知他此时哭得来怎么的如醉如痴的了。我不觉一阵心酸,怆然涕下。
  自从这日起,一连走了好几天。我一路上斜阳古道,孤馆寒灯,无刻不想起纫芬,甚至一经就枕,便梦魂颠倒。有时梦与纫芬携手花阴,举头玩月;有时梦见家中悬灯结彩,鼓吹喧阗,我装作新郎模样,盼着纫芬的彩舆入门,行交拜礼;有时梦见无数红巾帕首的义和团,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刀枪,突进门来,把我那纫芬哭哭啼啼的抢了出去。我便从睡梦之中,哭叫起来了。
  如此一路行来,到了德州。换了南下的船只,由临清、济宁一带走到清江浦。过了淮城,又换坐了小火轮,一经到了镇江,都是想念着纫芬。我父亲此番出京,本拟仍回湖北,此时因为一路上走得辛苦了,暂且在镇江洋街上六吉园客栈里养息几天。
  这天是六月念三日,我早晨跟着父亲到一家茶楼上去吃茶。只见有个人手里捻了上海来的各种报纸,在茶楼上唤卖。我父亲摸了十几个钱,向这人手上买了一张《新闻报》来看看。只见开首就是一条电报,上面写着:“各国联军于六月十九日攻破京城,两宫西幸,是日闻驻跸贯市。”我父亲看了这报,不觉大惊失色,口里说道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,咳!果然不出我所料!”我连忙把报接过来一看,问我父亲这是怎么说。我父亲道:“还有怎么说,他们痴心妄想要杀洋人,如今洋兵攻陷北京,不知京城里糜烂到什么地步了!”我听见父亲这般说,我顿然惊得手足如冰,想我那纫芬此时定是凶多吉少,从此天上人间,永无见面之日了!我当着父亲虽不便哭,我那眼泪早已点点滴滴的落下来。我父亲见了,笑道:“你这孩子想是痴了。联军攻破京城,干你甚事?哭他怎的!”说罢,就惠了茶钱,下楼回到栈房。这天我躲在栈房里,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日一夜。我父亲也猜着了我的心事,不好前来相劝。到了第二日午后,就和我带了王升将行李搬出栈房,乘了招商局上水的大火轮船,三人共住一间房舱,径回湖北。

  第九回 烽火惊回前游成一梦
  这天是六月念九日,这只轮船抵了汉口码头。我父亲因为自己的故居此时已赁与他人居住,便找到一家旧时交好的绸庄,名叫“公和泰”的,将行李起在他楼上,权时住下。那绸庄的主人名叫杨锦堂,与我父亲甚是莫逆,连我家主仆三人的伙食,都是他供给的。我见这绸庄里天天有一份上海报纸送来,我便没有一天不看报。但是一天一天的看去,那报上登的新闻,什么“两宫驾幸太原”,什么“李傅相北上议和”,什么“京朝官都由德州纷纷南下”,又是上海那些善士设了什么救济会,放轮船去救济北方那些被难的官民,单单只没有说起纫芬一家人的下落。我又希冀纫芬万一能够逃得出一条性命,与我破镜重圆。
  我日里思量,夜里哭泣,不上一月,我早已骨瘦如柴,弄得茶饭不思,成了个弱症。我父亲见了,心下着急。起初是用大义来开导我,过后是假意说是顾年伯已经扈从入关,用好言安慰我。无奈我总没有见着确实的证据,只是不信。我父亲又命王升引我各处去游玩。我见河山满目,风景依然,不觉益增伤感。及至过了中秋,度了重阳,我那思念纫芬的心愈加迫切。我父亲不知听得谁人的讹言,说是顾年伯全家当联军入京时,已殉难了。
  这天,有个我父亲自幼同窗的朋友,名叫金砺之的,来替我说亲。说是这家人家姓毕,名叫毕伯谐。他的女儿今年一十六岁,与我同庚,生得来月貌花容,兼之字学簪花,诗工咏絮,是汉口数一数二的人物。毕伯谐的家产约有二三万金,自己又捐了一个候补道,也算是地方上有名的绅衿。咳!我想毕家的小姐,他的容貌就是比纫芬还要美丽,他的文才就比纫芬还要渊博,也不在我的心上。何况这些说话都是金礰之一面之词,究竟毕小姐的人物若何,大家都没有眼见。我与纫芬是精神相契合,声气相感通。我除了纫芬之外,莫说毕家小姐,就是王嫱再世,谢女重生,我也不要承教的。所以金砺之来我父亲前说起这事,我并没有在意,因为我是个已聘有妻室之人,我父亲决不至卤莽行事,替我再聘他姓之女。
  谁知天下的事竟是出人意外,我父亲以为我有了毕家的小姐,就可以淡忘了纫芬,那金砺之只说了一个大概,我父亲便一口允许了,择了十月初一日缠红。且和金砺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