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白诗举止极其高贵,不下商山采芝人语。
  海上三山,方以为近,忽又是远。太白诗言在口头,想出天外,殆亦如是。
  李诗凿空而道,归趣难穷,由《风》多於《雅》,兴多於赋也。
  “有时白起,天际自舒卷”,“顾所来径,苍苍横翠微”,即此四语,想见太白诗境。
  太白与少陵同一志在经世,而太白诗中多出世语者,有为言之也。屈子《远游》曰:“悲时俗之迫厄兮,愿轻举而远游。”使疑太白诚欲出世,亦将疑屈子诚欲轻举耶?
  太白云“日为苍生忧”,即少陵“穷年忧黎元”之志也;“天地至广大,何惜遂物情”,即少陵“盘飧老夫食,分减及溪鱼”之志也。
  太白诗虽若天乘,无所不之,然自不离本位。故放言实是法言,非李赤之徒所能也。
  幕天席地,友月交风,原是平常过活,非广己造大也。太白诗当以此意读之。
  “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,又尚论古人之”,神仙,犹古人之耳。故知太白诗好言神仙,是将神仙当贤友,初非鄙薄当世也。
  太白诗言侠、言仙、言女、言酒,特借用乐府形体耳。读者或认作真身,岂非皮相。
  学太白诗,当学其体气高妙,不当袭其陈意。若言仙、言酒、言侠、言女,亦要学之,此僧皎然所谓“钝贼”者也。
  学太白者,常曰“天然去雕饰”足矣。余曰:此得手处,非下手处也。必取太白句意以为祈向,盍云“猎微穷至精”乎?
  杜诗高、大、深俱不可及。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,为高;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,为大;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,为深。
  “不敢要佳句,愁来赋别离”,二句是杜诗全旨。凡其云“念阙劳肝肺”,“弟妹悲歌里”,“穷年忧黎元”,无非离愁而已矣。
  颂其诗贵知其人。先儒谓杜子美情多,得志必能济物,可为看诗之法。
  太白早好纵横,晚学黄、老,故诗意每之以自娱。少陵一生只在儒家界内。
  杜诗云“畏人嫌我真”,又云“直取性情真”。一自咏,一赠人,皆於论诗无与,然其诗之所尚可知。
  杜诗只“有无”二字足以评之。有者,但见性情气骨也;无者,不见语言文字也。
  杜陵云:“篇终接混茫。”夫“篇终”而“接混茫”,则全诗亦可知矣。且有混茫之人,而後有混茫之诗,故庄子云:“古之人在混茫之中。”
  意欲沈著,格欲高古。持此以等百家之诗,於杜陵乃无遗憾。
  少陵云:“诗清立意新。”又云:“赋诗分气象。”作者本取“意”与“气象”相兼,而学者往往奉一以为宗派焉。
  杜陵五七古叙事,节次波澜,离合断贯,从《史记》得来,而苍莽雄直之气,亦逼近之。毕仲游但谓杜甫似司马迁,而不系一辞,正欲使人自得耳。
  “细筋入骨如秋鹰,字外出力中藏棱”,《史记》、杜诗其有焉。
  近体气格高古尤难。此少陵五排五七律,所以品居最上。
  少陵以前律诗,枝枝节节为之,气断意促,前後或不相管摄,实由於古体未深耳。少陵深於古体,运古於律,所以开阖变化,施无不宜。
  杜诗有不可解及看不出好处之句。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”,少陵尝自言之。作者本不求知,读者非身当其境,亦何容强臆耶!
  昌黎炼质,少陵炼神。昌黎无疏落处,而少陵有之。然天下之至密,莫少陵若也。
  少陵於鲍、庾、阴、何乐推不厌。昌黎云:“齐梁及陈隋,众作等蝉噪。”韩之论高而疏,不若杜之大而实也。
  论李、杜诗者,谓太白志存复古,少陵独开生面;少陵思精,太白韵高。然真赏之士,尤当有以观其合焉。
  王右丞诗,一种近孟襄阳,一种近李东川,清高名隽,各有宜也。
  王摩诘诗,好处在无世俗之病。世俗之病,如恃才骋学,做身分,好攀引,皆是。
  刘文房诗,以研炼字句见长,而清赡闲雅,蹈乎大方。其篇章亦尽有法度,所以能断截晚唐家数。
  高诗,《两唐书本传》并称其“以气质自高”。今即以七古论之,体或近似唐初,而魄力雄毅,自不可及。
  高常侍、岑嘉州两家诗,皆可亚匹杜陵。至岑超高实,则趣尚各有近焉。
  元道州著书有《恶圆》、《恶曲》等篇,其诗亦一肚皮不合时宜。然刚者必仁,此公足以当之。
  孔门如用诗,则於元道州必有取焉,可由“思狂狷”知之。
  “独挺於流俗之中,强攘於已溺之後”。元次山以此序沈千运诗,亦以自寓也。
  次山诗令人想见立意较然,不欺其志。其疾官邪、轻爵禄,意皆起於恻怛为民,不独《舂陵行》及《贼退示官吏》作,足使杜陵感喟也。
  元、韦两家皆学陶。然苏州犹多一“慕陶直可庶”之意,吾尤爱次山以不必似为真似也。
  韦苏州忧民之意如元道州,诚观《高陵书情》云:“兵凶久相践,徭赋岂得闲!促戚下可哀,宽政身致患。日夕思自退,出门望故山。”此可与《舂陵行》、《贼退示官吏》作并读,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