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歌而为行,制谣而为曲者多矣。且虽有名章秀句,若不得体,如人眉目娟好而颠倒位置,可乎?」余退读少陵诸作者,默有所契,惟心语口,未尝为人语也。
人之好恶,固自不同。子美在蜀作《闷诗》曰:「卷帘唯白水,隐几亦青山。」若使余居此,应从王逸少语「吾当卒以乐死」,岂复更有闷耶?
王君玉琪诗务刻琢,而深淳独至,高视古今。每云:「初学诗,易于形状写物,而难于题赠,至成一家言,则反此。」君玉《秋后莲实诗》:「蚕寒冰茧瘦,蜂老露窠欹。」比兴曲尽其妙也。他诗数百千首,字字清峙,读之如咀冰嚼雪。若「寒鱼不食清池钓,静鹭频惊小阁棋」,《闻角》诗「陇雁半惊天在水,征人相顾月如霜」之类是也。
王君玉谓人曰:「诗家不妨间用俗语,尤见工夫。」雪止未消者,俗谓「待伴」。尝有《雪诗》:「待伴不禁鸳瓦冷,羞明常怯玉钩斜。」「待伴」、「羞明」皆俗语,而采拾入句,了无痕颣,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。
王仲至钦臣能诗,短句尤秀绝。初试馆职,有诗云:「古木阴森白玉堂,长年来此试文章。日斜奏罢长杨赋,闲拂尘埃看画墙。」王文公见之,甚叹爱,为改为「奏赋长杨罢」,且云「诗家语如此乃健」。是知妙手斡旋,不烦绳削而自合矣。
药名诗,世云起自陈亚,非也。东汉已有「离合体」,至唐始着「药名」之号,如张籍《答鄱阳客》「江皋岁暮相逢客,黄叶霜前半夏枝。子夜吟诗向松桂,心中万事喜君知」是也。
集句自国初有之,未盛也。至石曼卿,人物开敏,以文为戏,然后大着。尝见手书《下第偶成》:「一生不得文章力,欲上青云未有因。圣主不劳千里召,嫦娥何惜一枝春。凤凰诏下虽沾命,豺虎丛中也立身。啼得血流无用处,着朱骑马是何人?」又云:「年去年来来去忙,为他人作嫁衣裳。仰天大笑出门去,独对东风舞一场。」至元丰间,王文公益工于此。人言起自公,非也。
丹阳焦山断崖石《瘗鹤铭》,字雄强如倚剑戟,书之冠冕也;或传为王逸少。自晋迄唐,论书者未尝及之,而碑言华阳真逸撰。欧阳文忠公《集古跋》云:「顾况道号。」苏子美诗:「山阴不见换鹅经,京口空传《瘗鹤铭》。」真作右军书矣。余读《道藏陶隐居外传》:隐居号华阳真人,晚号华阳真逸。道书言华阳金坛之地,第八洞天,东北门在润州境也。丹阳与茅山地相犬牙。又三茅,陶故居,则《瘗鹤铭》为隐居不疑。欧阳公精识绝世,于是正尤审,一质以意乃误,是以君子慎于传疑也。又碑旁小碣刻诗云:「江外水不冻,今年寒苦迟。三山在何许?欲到风引归。」后题「丹阳掾王瓒作」。近时发地,复得一小石云:「纵步不知远,夕阳犹未回。好花随意发,流水趁人来。」二碑字类《瘗鹤铭》,殊不可考。余嘉其清绮,并录之云。
《榭萱录》云:「杜子美自负其诗,郑虔妻病疟,过之云:当诵予诗,疟鬼自避。初云『日月低秦树,乾坤绕汉宫』;不愈,则诵『子章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』;又不愈,则诵『虬须似太宗,色映塞外春』。若又不愈,则卢、扁无如之何。」此唐未俗子之论。少陵与虔结交,义动死生。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,万无此理。「虬须似太宗」,乃《八哀诗》谓汝阳王琎也。琎虽死先于虔,而《八哀诗》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,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。
诗之声律,至唐始成。然亦多原六朝旨意,而造语工夫,各有微妙。何逊《入西塞诗》:「薄云岩际出,初月波中上。」至少陵《江边小阁》则云:「薄云岩际宿,孤月浪中翻。」虽因旧而益妍,此类獭髓补痕也。《玉台集序》:「金星将婺女争华,麝月与嫦娥竞爽。」北齐碑云:「浮云共岭松张盖,秋月与岩桂分丛。」庾子山《马射赋》:「落花与芝盖齐飞,杨柳共春旗一色。」王勃《滕王阁记》:「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」薛逢云:「原花将晚照争红,怪石与寒流共碧。」「银章与朱绂相辉,熊轼共隼旟争贵。」语意互相剽窃,所谓左右拔剑,彼此相笑,于少陵精粗有间矣。学者当知古人所谓须机杼自成一家风骨,不可与人同生共活也。
杜少陵云:「作诗用事,要如释氏语:水中着盐,饮水乃知盐味。」此说诗家密藏也。如「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」。人徒见凌轹造化之气,不知乃用事也。《襧衡传》:「挝渔阳掺,声悲壮。」《汉武故事》:「星辰影动摇,东方朔谓民劳之应。」则善用故事者,如系风捕影,岂有迹耶?此理迨不容声,余乃显言之,已落第二矣。
都人刘克者,穷该典籍,人有僻书疑事,多从质之。尝注杜子美、李义山集,与客论云:「子美《人日诗》:『元日至人日,未有不阴时。』人不能知。四百余年来,唯子美与克会耳。」因取书示客曰:「此方朔占书也。岁旦至八日:一鸡、二犬、三豕、四羊、五牛、六马、七人、八谷。其日晴,所主之物育,阴则灾。少陵意谓天宝流离,四方云扰幅裂,人物岁岁俱灾,此岂《春秋》书『王正月』意耶?」深得古人用心如此。
作诗者,陶冶物情,体会光景,必贵乎自得。盖格有高下,才有分限,不可强力至也。譬之秦武阳气盖全燕,见秦王则战掉失色;淮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