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弊必至于践迹。故子张问善人之道,子曰:「不践迹。」此孔子对症下药也。盖学圣人之道而践迹,即欲求为善人而不可得,况圣人乎?后有荀卿,亦学为圣人之道者。其学终至于大醇而小疵,盖亦因务外自高所致。东坡论荀卿曰:「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,自许太过。」是亦自高之一证也。今日张文襄亦出自当日清流党,夙以维持圣人之道自任。而其门下康梁一出,几欲使我中国数千年来声明文物,一旦扫地净尽。东坡谓荀卿明王道、述礼乐,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。噫!学为圣人之道不化,而至践迹,其祸之烈,一至于斯。然其致病之原,乃由务外自高所致。禹对舜之言曰:「无若丹朱傲。」傅说之对高宗曰:「惟学务逊志时敏厥修乃来,傲与逊之间。」此圣学纯粹与不纯粹之所由判也。
○务外
  荀子《儒效篇》云:「我欲贱而贵,愚而智,贫而富,可乎?曰:其唯学乎!」「向也,混然涂之人也,俄而并乎尧禹,岂不贱而贵矣哉?向也,效门室之辨,混然曾不能决也,俄而原仁义、分是非,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,岂不愚而智矣哉?向也,胥靡之人,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,岂不贫而富矣哉?」按:荀子劝学不可谓不勤,然犹不免歆学者以功利。荀子讥墨之言曰:「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。」余谓荀子亦蔽于用而不知学。何谓学?曰:正其谊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。夫明道者,明理也。理有未明而欲求以明之。此君子所以有事于学焉。当此求理之时,吾心只知有理,虽尧禹之功不暇计,况荣辱、贫富、贵贱乎?盖凡事无所为而为则诚,有所为而为则不诚,不诚则伪矣。为学而不诚,焉得有学?此荀子之学所以不纯粹也。犹忆昔年张文襄赀遣鄂省学生出洋留学。濒行,诸生来谒。文襄临别赠言慰之,曰:「生等到西洋,宜努力求学,将来学成归国,代国家效力,带红顶,作大官,可操券而获。生等其勉之!」云云。此与荀子《儒效篇》勉励学者语,又奚以异?余谓文襄之学本乎荀子者,盖为其务外自高,故未脱于功利之念也。昔孔子有言:「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」知此,则可以言学。
○生子
  袁简斋言,昔方望溪先生有弟子某,年逾商瞿,戚戚然以无子为虑。先生曰:「汝能学禽兽,则有子矣。」先生素方严,忽作谩语。其人愕然问故,先生曰:「男女构精,万物化生,此处有人欲而无天理。今人年过四十,便有为祖宗绵血气意,将天理搀入人欲中,不特欲心不炽,难以成胎,而且以人夺天,遂为造物所忌。子不见牛羊犬豕乎?其交也如养由基之射,一发一中,百发百中,是何故哉?盖禽兽无生子之心,为阴阳之鼓荡,行乎其所不得不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,遂生乎其所不得不生。」余谓此无关乎天理人欲也,斯即《中庸》所谓「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尽:其为物不贰,不贰则诚,诚则有功」。吾人当求学之时,不可存有国家之念。犹如人欲生子,不可存有祖宗之心。董仲舒曰:「正其谊,不谋其利;明其道,不计其功。」余曰:「正其谊,不谋其利,则可以生子;明其道,不计其功,则可以得真学问。」
○为人
  《牡丹亭》曲本有艳句云:「一生儿爱好是天然」。此原本于《大学》「如好好色」之意。余谓:今日人心之失真,即于冶游、赌博、嗜欲等事,亦可见一斑。孔子曰:「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」余曰:「古之嫖者为己,今之嫖者为人。」
○公利私利
  余随张文襄幕最久,每与论事,辄不能见听。一日,晤幕僚汪某,谓余曰:「君言皆从是非上着论,故不能耸听。香帅为人,是知利害不知是非。君欲其动听,必从利害上讲,始能入。」后有人将此语传文襄耳,文襄大怒,立召余入,谓余曰:「是何人言余知利害不知是非?如谓余知利害,试问余今日有偌大家事否?所谓利者安在?我所讲究者乃公利,并非私利。私利不可讲,而公利不可不讲。」余对曰:「当日孔子罕言利,然则孔子亦讲私利乎?」文襄又多方辩难,执定公利私利之分,谓公利断不可不讲。末后余曰:「《大学》言:『长国家而务财用者,必自小人矣。』然则小人为长国家而务财用,岂非亦系言公利乎?」于是文襄默然让茶,即退出。今日余闻文襄作古后,竟至囊橐萧然,无以为子孙后辈计,回忆昔年公利私利之言,为之怆然者累日。
○权
  张文襄尝对客论余曰:「某也知经而不知权。」余谓文襄实不知所谓权者。盖凡所以运行天地间之物,惟理与势耳。《易传》曰: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」道者,理之全体也;器者,势之总名也。小人重势不重理,君子重理不重势。小人重势,故常以势灭理;君子重理,而能以理制势。欲以理制势,要必知所以用理。权也者,知所以用理之谓也。孔子曰:「可与共学,未可与适道;可与适道,未可与立;可与立,未可与权。」所谓可与适道者,明理也;可与立者,明理之全体而有以自信也;可与权者,知所以用理也。盖天下事非明理之为难,知所以用理之为难。权之为义,大矣哉!譬如治水,知土能克水,此理也。然但执此理以治水患,则必徒为堵御之防。如此,水愈积愈不可防,一旦决堤而溢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