索一扛三尸,横拖竖抛,不日
填满。桥头路口,遗弃小儿无数,真所谓父子不相顾,兄弟妻子离散,余乃目击者也。九月,外祖借当物,言坐吃山空,须得
生意动用便好。母亲即将金坠领一副、金看簪、金丝髻、金簪、金梅碗、金灯笼环、银帐钩、银油注、银杯、银油碟、银裙带
、银镯、珠髻、珠花、珠龙、珠冠、珠钏、珠看花、蜜珀珠花四对、蜜珀念珠等项,收拾在一大宝匣内,并绸缎软衣一大皮箱
,在二伯母处押银八十两,付外祖持去。后竟无还,而二房又被荆兵抢光,此项竟化为乌有。余家金珠细软之物,实完于此。

  十五年壬午,余十五岁。是年春,民死道路、填沟壑者无算。

  大家小户俱吃豆麦,面皆菜色。孟子谓民有饥色,此言始信。沿街满路,有做烧饼卖者、做豆粞饼卖者、杀牛肉卖者、将
牛血灌牛肠而卖者、将牛皮煮烂冻糕而卖者。更有可惨者,卖诸可食之物,稍随意即被人抢去。买者亦然,在手捏不坚牢,即
被人夺去如飞,赶着必然咬坏。余此时幸有陈米数担及豆麦数石,日逐动用。

  二十三保家人妇女数口来就食,一日两餐,渐渐扑地而死。余家墙门外有深廊,又有照壁隙地,每晚将水泼湿则可,稍乾
即有就死于此地者矣。又有身上衣冠端正,肩负包裹,俨然步履,顷刻倒地而死。余其年初出交与,夜必饮酒,更深而归,若
从馆驿桥过,必有死尸几个在焉。更有暗处,或脚踢着,或身上走过,知必死尸。至今见死人而不惧者,因经见多也。四月,
往东乡舍内斫麦。有租户范杏者,有努力、有急智、有乖巧,在村中呼么喝六。其年,余亲见其将榆树皮做饼食,并蚕豆叶亦
炒食,掘草根茅根大把食之,其惨如此。地之广也,掘草根剥树皮者,所在皆然。光景萧条,人心思乱,桥头巷口,遗孩满路
。如县桥阁老坊尚未造完,上搭荣架,下弃小儿,日有百数。章知县(按:名光岳,字茂暗,临安人)经过则群聚而哭,知县即
停舆着管班买饼赏之,一日两次,日以为常,然终无救于死。不料有恶贼拣肥壮抱去,杀而食之。如火神庙一人迁移,将小儿
肉煮烂,冻一瓦钵,偶有见者,肉内有指头在焉,故尔败露,拿出送官。荷花池上一人,不知杀过许多,邻家常见其抱小儿回
去,此时有疑其歹意者,俊其出,直入视其灶,煮小儿肉熟焉,亦拿出送官。西关外有一老妪,常抱小儿回去,亦有疑者,伺
而察之,亦杀而净洗焉。南门外夫妇二人,亦常抱去,邻人疑之,闻其家有香味,异于常者,怪而问之,则遭詈骂,强而视之
,烹小儿在锅也,其惨又如此。幸章知县立将此三男二妇杖毙在县场上,其日大雨,看者甚多,杖至二百方死,人人忿恨。至
半夜,又大雨,其妇复活,扒至县东街上,天明被众人打死。又有村中放火杀人者,章知县亦将其立在木桶内,活活烧死,抢
劫者立时枷死,幸而不至大乱。五月,有友沈烈卿来盟。沈家计富厚,父母惟一子,少年毕姻,意气慷慨,情义相投,家中财
帛任其所为,从四牌楼王先生读书,先生住宅在四牌楼,即今沈懋石居也。前有大厅,厅后有池,池后周围俱峰石砌驳,池中
有大假山,峰岚叠翠,水中蓄朱鱼。池北乃一敞轩,临水两傍皆精浩书房。同馆者蒋公孝、陆佛官。佛官系余家近邻,先同沈
烈卿来候,我亦答拜,彼此往来,遂成知己,因择十友而盟焉。此时王室凌夷,人情叵测,非党不行。如流贼猖獗于中原,即
我省庐、凤、安庆等处,俱遭屠戮;李闯挥戈于川陕,地方失守,草木皆兵,民心惶惑,强梁蜂起。有志之士,皆欲攘臂而(下
缺半页计一百六十八字)。酒间言及余事,余听说今不拘管,将来必有覆宗之祸,今不肯住我家,而不听我约束者,有母在也。
今将母托亲家领归,则无所依借矣,自然住我家也。住我家而严禁书房不容外出,市井之类可绝,保全善策无过于此。故外祖
即将母亲请归周浦,余不得已而住叔祖家矣。沈烈卿亦被县公拿出,因曾取过童生案首,故尔垂情,薄责十五板,经画数月竟
成瓦解。

  十六年癸未,十六岁。是年在叔祖家从东阳卢先生读书,同馆者叔祖幼子三叔也,外甥杨于宣也,杨有韩也。三叔字寅龙
,于宣初字以清,有韩尚未有字。余自父亡之后,名曰读书,任情放荡,顽梗异常,十五年分竟废务外,心散气浮,口无好语
,及至叔祖拘管之后,一字写不出矣。初在馆中,足不至外,厌闷之极。

  几月之后,三叔、于宣与我情投气合,另有一番缱绻之情。三叔已亲娘所生,此时年尚幼,极巧利,初学书即写好宇,读
文数遍无不烂熟,但性不常。因继于大伯,称长兄为父,故称我为兄。一月之内或有两日疏焉,其余则心腹视我,肝胆吐我,
欲期无限之相处也。后不数年,竟如泡幻。大伯生姊嫁杨孟途之长君,字龄如,生于宣、有韩兄弟。于宣此时年仅十三,眉清
目秀,志大性聪,有心腹,有情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