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元修曰:
  相逢脉脉共凄伤,讶我无情似木肠。
  有客冲冠歌楚些,不将儿女泪沾裳。
  其二:
  南州高士旧知闻,如水交情义拂云。
  他日清时好秉笔,党人碑后勒移文。
  又别妹丈贺说兹曰:
  莫说苍苍非正色,也应直道在斯民。
  怜君别泪浓如酒,错认黄梁梦里人。
  亲友们安慰了一会,都回去了。他只留好友徐元修在书房同宿,逐日谈论诗文,不及家事。父母叫他内里去宿,他也不肯,恐对家人妇女哭泣之状,方寸要乱。他竟一无所顾。及至县尊到门,他便挺身就道,止同一个表兄飘然长往,终日路上吟诗作赋,每得佳句,便击节叹赏,全无一点愁苦的光景。
  途中又作《述怀诗》一首,道:
  便成囚伍向长安,满目尘埃道路难。
  父母惊心呼日月,儿童洗眼认衣冠。
  文章十载虚名误,封事千言罪业弹。
  寄语高堂休苦忆,朝来清泪饱盘飨。
  又过丹阳道中作:
  已作冥鸿计,谁知是僇民。
  雷霆惊下土,风雨泣孤臣。
  忧患思贤圣,艰难累老亲。
  生还何敢望,解网羡汤仁。
  诗句甚多,不能尽述,无非思亲、念友、咎己、望君之意。这也不题。
  再说那班官校到无锡来拿高总宪,高公早已知之,说道:“我当日掌院时,因要整肃纲纪,惩创奸贪,才劾崔呈秀,乞行遣戍也。只欲为国除奸,他却避祸投在魏阉门下为子,官校此来,必是仇人陷害我,怎肯把父母遗体去受那无辜的刑法?此去必为杨、左之继矣。我果结党欺君,死也心服;今为仇人所害,岂不是忠孝两亏?我不如死于家,也得保全父母遗体。”暗暗自己筹画定了,也不现于辞色。及闻官校已渡江而来,便叹道:“罢了,今日是我的归期了!”遂分付下些家事,命人备酒,大会亲友,与众人作别。
  此时亲友也来得少了。高公道:“刻因赴京在即,故与列位相别,开怀畅饮。”
  这些亲友也有要劝解他的,也有要为他筹画的,见他全无忧愁之态,反畅饮取乐,到不好开口。酒散后,叫取水来沐浴,分付家人:“各自休息,不要惊恐,料无甚大祸。让我独坐片时再睡。”先家人都怕他寻死,时刻提防,却不见他着意,此时上下人都倦了,果然不防他。大家散去,高公独坐书房,整肃衣冠,焚了一炉好香,展开一幅纸来,写下一篇遗疏道:“臣今虽蒙削夺,昔日却为大臣。大臣义不受辱,今欲辱大臣,是辱国也!臣谨遵屈平之遗策,愿效犬马于来生,愿使者持此以覆命。”其大略如此。写毕封固,上书“付长男世儒密收”。到三更时,开了花园门,走到鱼池边,把焚的香带了摆下,向北叩头毕,又遥拜谢了祖宗、父母,起身向池内一跳。正是:
  昔闻止水沉江湘,今见清池溺直臣。
  同是汩罗江上派,英灵应结子胥魂。
  公子高世儒,终是放心不下,潜自起来到书房来,见书房门开着,绝无人影,吃了一惊,见桌上放着遗书,知是去寻死,急出来,且哭且寻。来到后边,见园门也开了,急急来到鱼池边,只见炉香未绝,池水犹动,似有人在内,便放声大哭。惊动了夫人,唤起外面众家人来下池去捞,抬上来,已是没气了。免不得一家痛哭,备办后事。
  次日具报各地方官,无锡县闻报,吃了一惊,忙详报各上司抚院,随即差官来验看。府、县俱到,只见高公湿淋淋的一个尸首停在厅上,合家围着哭泣。各官拜过,揭开面帕看,确是高总宪的真尸,也都没得说,只埋怨公子道:“年兄们怎不小心防护,致令尊翁老先生自尽?尊翁是朝廷大臣,就到京,也无甚大事,何到如此!倘或朝廷要人,怎处?”知县道:“只好待官校来看过再殓。”知府道:“岂可暴露多日。”不一时道尊也来拜了,也没得说。高公子求他做主收殓,道尊向府、县道:“高大人投水是实,我们公同目击,各具结详报,待上台具题。”这里竟入殓。各官候殓而散。
  不日官校到了,闻高公已死,他们就当做一桩生意放起刁来,道:“这必是假死;就是真的,既奉圣旨拿人,你们做有司的就该预先拘管,如何容他自尽?我们不独不能回旨,先就不能回魏爷,一定要开棺看。”各官俱无言以对。只有无锡县教谕上前道:“不是这样说,你们说他是假死,各上台亲自验过,才具结申报,各宪具题,谁敢担欺君之罪?若为有司不拘管,这机密事我们如何得知?你们既奉旨拿人,就该星夜而来,迅雷不及掩耳才是,为何一路骚扰驿站,需索有司,致违钦限,使他闻风自尽。我们倒不参你罢了,你反来掯诈么?”官校虽还勉强争闹,终是他的理正,只得又掯高公子,说他不预先防守救护,要把他抵解。高公子道:“罪不及妻孥,若旨上有我的名字,我也不敢违旨;若无我名,你却也难说。”公子只得央人出来,做好做歹的送他几十两银子作程仪,把遗本交与他覆命。府、县也都厚赠他,恐他在魏监面前说长说短。那些官校也怕担搁日期,那苏杭要拿的人效尤,便不好回话,只得丢手,讨了夫马,星夜往苏州来拿周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