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有最妙的是老师与马校书唱和佳章。徐公道:“小弟俚句,取笑大方,或者翠娘之笔,差足叨兄说项耳。”说话间,飞光因问道:“老师,门生欲觅一个下处。”徐公道:“此处寓所固多,只是租金甚贵。我小弟有几间书室,去此不远,两位贤契不嫌,便请下榻,早晚又好请教。”两人作谢道:“一发承老师周旋了。”
  原来旧院里那个妓女,姓马名姗,小字翠儿,年纪不满二十。自小在这旧院里出身,因而吹弹歌舞、琴棋书画,般般技艺都精。名头正是喷香的时节。庞儿又且生得:
  腻如截肪泽如油,月见还笼花见羞。
  脆竹玲珑描不出,丹青周昉把图收。
  不想翠儿年纪不多,身边到积有千余金。他自思日在这沸滚汤中,讨不得一刻清凉世界。赎身从良的事,他到留心已久。忽一日办了一付礼,去央及一个妈儿得意的朋友,要他在妈儿面上讨个情分。那朋友欣然对妈儿说道:“令爱翠娘,为你赚了多少银子,又有多少衣服首饰与你,他今又肯出数百金银子赎身。你听我劝,放他出门罢了。”不想妈儿竟慨然应允,翠儿随即置酒,遂赎了身。自己就典了桃叶渡一所新盖的河房,到也算是个女中豪杰。在这河房里住下,也还略略清闲些。相与朋友,才得自做主张。每日有几个道地的清客谈笑。
  忽一日,有一个老词坛口了一首新曲儿,牌儿名是《桂枝香》,拿着与众清客看看。翠儿笑笑道:“曲儿做得怎的样好,借我看看。”上写着:
  凤凰楼下,鹦哥传话,门前金勒频嘶,却是玉郎回驾。扶头儿醉着,扶头儿醉着,跌向那罗帏一捺,和衣拳脚。这个薄情爷,不知在何处酣酣饮,教奴独自挑灯守着他。
  翠儿就将此曲点了板,拽扎起那清润喉儿唱着。一班清客,弹弦子的、挨提琴的、弄竹箫的,正在那里弹唱取乐。
  翠儿在院中的时节,徐引先喜他才情幽艳,与他盘桓,只是笔头上吟咏做些工夫,实是道义之交。那日徐引先遂信步率了两人,就到翠儿家里。入得门来,听得翠儿歌唱,便缩住了脚,三人在外厢窃听。那赵蓬生平昔最喜的是这一件把戏,你道他听了,怎不魂灵飘荡!遂等不得唱完,先自走到里面张探。
  丫头连忙去通知说:“徐老爷同两位相公来了。”翠儿和这几个清客一齐起身来迎。那徐引先见了翠儿,便道:“翠娘好快活!便带挈我老辈儿们,怎的独乐?”翠儿笑了一笑道:“自那日奉陪金山之游,一望波光,弥连黛色,至今梦寐犹自清赏。今日甚么好风儿,吹得你来?”这两个酸子,也和翠儿见了礼。那几个清客,便捉个空,一个一个的趿了去。丫头们就搬了几品精致茶食来,说“请相公吃茶。”四人坐定,翠儿问徐引先道:“这二位官人尊姓?”答道:“这两个是敝门生,在我秀水县学中的。这位姓赵,字蓬生,这位姓陈,字飞光,都是通今博古的好秀才。我一向契赏他的,他两人特来看看我。我因道翠娘是个盖世的佳人,不可不见。况我与你前日金山口占,早被两兄赏鉴过了,今他两人特来拜你。”翠儿笑一笑道:“不要你当面夸奖。”
  赵蓬生看了这个翠儿,又一头想着他诗才清隽,一发弄得话也说不出来,浑身都苏软了。那个婆娘却也眼乖,见他有些垂涎的意思,一面说话摇扇子儿,一面递果子的时候,只顾暗暗的把那眼色儿丢在赵蓬生身上。那蓬生也弄乖,也暗暗的将眼色儿回着他。三人和翠儿坐谈了一会,那徐引先在袖里取出一个封儿来,向翠儿道:“我一向要备个饭儿请你,你今不比昔日,不肯出门。今又值我这两个门生在此,你可唤厨下人来,叫他胡乱收拾些菜儿,好和你说说闲话儿。”翠儿笑道:“徐老爷,你真有些广文先生的气。我这里是极便的,那里要你拿出封儿来,俗煞,俗煞!”徐引先道:“你若不叫拿封儿去,我们就去了。”三人一齐起身要走,翠儿只向那赵蓬生一把拽住,笑道:“如此我权收在此。”又吃了些清异香茗,闲谭了一会,那些丫头们搬上肴馔来。那肴馔怎生调制:
  鲨鱼翅,炒和了山鸡;燕窝菜,烧烂了狸肉;鹿条筋,伴着松粉;黄蟹酱,合了胡麻。有的是仙人脯、红娘肘、大夫裙,滋味鲜肠;现放着桃花蝘、蒟蕊虾,莲房鲊,馨香可口。玉蛆浮脆云和糁,金薤轻甘雪色羹。
  三人同翠儿排次,坐着饮酒。饮到那中间时分,只见那几个清客,又一个一个的原趿将来。翠儿便道:“这几位的丝竹绝胜。”赵蓬生道:“不识可请教否?”那些清客道:“翠娘便领袖一领袖。”徐引先又做笑脸央及道:“适才隔了壁子,听得觉不鬯快,此时觌面,安可放过!”赵蓬生又将眼色睃着道:“断要请教。如此仙音,使我下界凡人听了,也好超脱。”翠娘遂笑了一笑,便提腔按板,清客们丝竹相和,越显得翠儿喉音香润,就唱了一折自制的时曲:

  梧桐树
  迎春唱野桥,一辈书生到。邀至书斋,品竹谐奴调。狂烧宝定香,泛煮琼芽草。不放奴归,月满黄昏翠,深杯浅盏情怀好。
  东瓯令
  香囊递,罗帕交。彩扇相投鸳订牢。歌师几次雇人棹,洒不脱胶衫祆。堪笑他,榆钱乱撒买春宵,挽不住月儿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