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一律平靖,外洋的英吉利国,又因焚毁鸦片,无端开衅,钦差大臣林则徐,两广总督邓廷桢,联衔入奏,道光原是著名勤俭的,这时军书旁午,军机处自然格外小心。城外有几个章京,往往四鼓便要入城,以便办事。还记得一诗嘲章京的道:漏滴铜壶报丑初,折腰懒起倩人秋。熏香侍女翻貂褂,进盥雏姬理数珠。流水似车龙似马,主人如虎仆如狐。昂然直入军机处,低问中堂到也无?
  恰好有一王姓章京,奉派值日,呈递折件。他比众人来得更早,到了东华门首,摸着褂上,忘记挂了朝珠。要想回寓去取,恐怕耽搁时候;若是补褂无珠,又不成个体统。正在筹思无计,忽然想到同寅某君,距此不远,不如前往一惜。匆匆驱车驰赴。尚未打到五鼓,叩门良久,才见主人披衣而出。王章京说明来意,某乃笑答道:“我的躯干,较你长大,朝珠亦复竟宕,在你恐不适用。我当谋之内人,借你一挂,较为合式。
  好在珠无男女,你也不嫌亵读,但求应急罢了。”入内取了朝珠,替王挂好。王戏吟道:“这真是‘百八牟尼珠一串,归来犹带乳花香’呢!”某即颜色陡变,一回头已不见了。王章京急忙上车,仆夫甫经扬鞭,某已赶出门来,操着白刃,大骂道:“你糟蹋人太甚,不杀你誓不甘休!”王亦莫名其妙,只叫仆夫快走,已在车尾吃了一刀。
  到得公毕归来,还见某努目相待,只得绕着道儿避过。某犹追到大街才去。王章京托了年来故旧,前往解释,并送还所借朝珠。某又不肯说出所以然,总说王某之仇,不共戴天。王章京出去一趟,碰见一回,都是挟着利器,如同疯狂一般。王章京认为夙世冤牵,便慨然充官归隐。
  旁边有人知道的,说这个同王章京结冤的人,便是乾隆朝某翰林的孙子。那时某翰林热中富贵,急于得差。看得于相国敏中,威势炎炎,一言九鼎,暗中叫夫人夤缘入第,拜相国夫人为寄母。某翰林见了相国,伊然自居子婿。相国见他文章尔雅,气体清华,也时常加点青眼。经不得相国夫人,为着义女的嘱托,不时要替他催促。某翰林只须纂修协修的差事,固然络绎不绝,便是秋闱典试,春闱同考,也都轮着几次。他的夫人,对着相国夫人,真是冬则拥炉,夏则挥扇,凡有婢媪的事,他都肯替他们帮忙。只要叫得一声姑太太,他便乐不可支。于家这些家属妇女,虽则鄙薄他谄媚,却也喜欢他勤谨。不料于相国为了言官弹劾,陡失圣眷,简了吏部尚书梁诗正协办。那某翰林路趁峰回,帆随湘转,又想钻到梁吏部门子里去了。
  梁吏部却没有正室夫人,他偏叫夫人拜做义父,终朝居住相府,连梁相的内政,都代他从容布置。一家婢媪,你也姑太太,我也姑太太,比于府来得亲热。每逢吏部五更入朝,所有靴子、袜子、帽子、翎子,夜间都摆得齐整。早起吃过莲心粥,呷过燕窝汤,他一样一样替吏部弄好,最后才从胸间掏出朝珠来,慢慢的挂上,香甜温暖,脖子上没有一些寒气。这事也习惯了。偏是一日吏部上车的时候,忘记未曾挂珠。这位夫人,披着皮袄,又着棉裤,云鬓蓬松的赶到外厅。正值吏部带了一个门生下阶。人也不管是谁,只将胸间的朝珠,向吏部颈间一挂,蹬着两只小脚,望内厅去了。这门生见了,估量着又不是个如君,又不是个丫鬓,又不是个小姐,实在揣度不透。后来知道是某翰林的夫人,同寅里面有那滑稽的,赠他一律道:昔曾相府拜干娘,今日干爷又姓梁。赫奕门墙新吏部,凄凉池馆旧中堂。君如有意应怜妾,奴岂无颜只为郎。百八念珠亲手捧,探来犹带乳花香。
  这诗传诵以后,梁吏部也有点难以为情。翰林夫人从此不好再到梁府了。某翰林浮沉宦海,侘傺无聊,连乡会的老师,举贡的同年,都说他炎凉世态变换太易,没一人同他要好。什么国史馆、功臣馆、玉牒馆、会典馆,各种差使,渐渐撤去。
  却又遇着大考翰、詹,他正是郁不得志的时候,想趁这个机会,吐一吐气。调墨盒,选紫毫,读律赋,写折子,忙了多日,磨砺以须的去一试。
  这日赋题诗题,都极得手。一版一版的謄上去,却也匀圆光洁,毫无错误。结末的这首八韵诗,尤其对仗工整,典重高华。虽不想独冠通场,这一二等是可预定的。看得日尚未晡,从从容容,抽袋兰花烟,息一息力。到得握笔再写,将八十字写到七十八个,只剩“垓埏”两字,不料误作“埏垓”。某翰林陡然大惊,打开刮补的刀包,细细儿剔去一层薄纸,重新下笔,那知仍是“埏垓”。心愈急了,手愈钝了,卷子上纸已戳破,墨已渗透,还犯了出韵毛病。收拾考具回寓,痛哭一场。
  大家都说侥幸或者降官,否则定须革职。他也只得听天由命。
  等得钦定榜发,他名列四等第一,以中书降补。以下一个污墨的,一个曳白的,才之革职呢!他既然受了处分,向内阁告了病假,带了妻子回籍,闭门课子,安分读书,临殁还有点著作。
  他儿子是优贡注册,选了校官。到这孙子,却是少年科第,用了兵部主事,已经升到帮稿。此番王章京触犯祖过,原出无心,但是文人笔端舌端,总须深自敛抑。为这朝珠一串,先是断送了某翰林,后时断送了王章京,你想怕也不怕!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