鲜灵芝,嫁到了丁家。鲜灵芝是个黄毛丫头,不道身材渐长,面目渐俊,丁灵芝教他学戏,真是歌衫舞扇,倾动一时。他母亲想他赚几个钱,替他慢慢择配,等不及母亲竟殁了。丁灵芝对着到口馒头,哪肯放过?老着脸调戏过几次,鲜灵芝大喊大嚷,才算勉强逃过。不知怎样醉里梦里入了他的彀,从此便陆续来嬲,做他母亲的填房。鲜灵芝看得木已成舟,虽则心里不愿意,只得权且忍耐。丁灵芝放出手段来,始而不过 骂几句,继而动手要打了。鲜灵芝不胜虐待,眉痕眼角,难免露出忧怨的颜色。北京的达官贵客,早替鲜灵芝抱着不平。无如鲜灵芝下午入园,跟包的便是丁灵芝。一出唱完,如同解差押犯人一般,不许稍微停顿,不要说同他讲话了。哭庵眼睁睁看他来,眼睁睁看他去。回到寓里,做首诗,填阕词,发发牢骚,总说是鸾枭并栖,薰莸同器,难为鲜灵芝处这苦境。丁灵芝并不防鲜灵芝结识人,只怕他有了外心,或是跟人脱逃,或是遭人攫夺。他到底有点心虚病,说不话响的,这衣食饭碗,不是打破了吗?哪里能够提鸟笼,坐茶店,这样舒服呢?所以钉进钉出,不肯放松一步,丁灵芝真实做“钉灵芝”了。
  这日哭庵又到园里,忽然挂出鲜灵芝临时请假的牌来,大众疑他有病,都向园主探问,园主道 :“同丁老板拦嘴,吞了生烟,才救活呢 。”哭庵禁不住流下泪来,说 :“岂有此理?
  丁灵芝混帐东西,竟敢逼死人命,我却饶他不过 !”大众随声附和,群推哭庵起草,驰檄公讨丁灵芝,替鲜灵芝吐气。原来丁灵芝为了鲜灵芝在台上同人飞眼,回去大施责备。鲜灵芝不肯认帐,丁灵芝伸出巨灵大掌,在鲜灵芝粉头上扑扑两下,才演出这个惨剧。鲜灵芝醒是醒过来,说此后不再上台,吃粥吃饭,要叫丁灵芝养赡他,省得拈酸吃醋。次日还不曾解决,哭庵的檄稿,已告成了。大众展开看道:盖闻娲皇已渺,谁人问未补之情天?精卫不来,何处识可填之恨海?既妓鸾而囚凤,势已难堪,况叱燕以嗔莺,心何太忍!彼伧丁灵芝者,优伶下驷,市井强驵,惮暑日以如焚,肆终风而为暴。窃妻自喜,竟咏狐绥;傍母而飞,本同蜾负。为妇者甘心再醮,因丧所天;为女者忍辱随行,谓他人父。方意解推衣食,分等于尊亲;岂期拂拭衾稠,情侔乎伉俪?韩娥入 市,已先鬻引吭之歌;商妇归舟,偏滥夺缠头之锦。璧经遭玷,莫可湔除;钱不飞还,但供挥霍。犹复行监坐守,妄用其狐疑;幕击朝棰,预防其虿谤。致令女伶官鲜灵芝生机顿绝,乐趣难求,愿投苶毒于蓉城,免叹仳离于蓷谷。诚可悯矣!孰为拯之?
  某等前席借筹,代庖越俎,敢备缨冠之救,先为鸣鼓之攻。或付诸棘庭,惩其余罪;或播诸菊部,听彼公评。务使丁灵芝悔悟知非,负荆特进先生之酒;尤愿鲜灵芝居游得所,护花常为处士之旛。此檄。
  大众道 :“好好!就此印发罢 。”丁灵芝知道犯了众怒,怕人送他到警署里去,不得已叫园主出来调停,请诸位放开手,不要计较,他情愿置酒谢罪。一面仍劝鲜灵芝登台演戏,平一平诸位的气。鲜灵芝牮了上风,从此恢复自由,比不得从前的束缚。鲜灵芝着实感激哭庵,有的说拜做弟子,有说拜做义女,好在鲜灵芝葳蕤自守,哭庵又鬚发(髟参髟参),用不着丁灵芝防范了。大众读过檄文的,诗词歌咏,一概来做应声虫。哭庵编辑拢来,汇成一卷《焚芝吟》。鲜灵芝的大名,果然流传南北了。北京大开伶榜,分为色、艺两部,鲜灵芝选了艺部的内阁总理。
  这消息传到上海,有人要照样办理,只因上海女伶不多,决计先行花国选举。第一任总统叫冠芳,嫁的是江西人陶家瑶,第二任内阁总理,便是莲英。莲英本系杭州旗人。借这“总理”两个字,轰动起来,捧场的果然极盛。灯光焰焰,牌声隆隆,酒气重重,歌喉缓缓,一到夕阳西下,门口的马龙车水,连数都数不清楚。莲英只有母亲,后来又添出假父,两枝老枪,终日略不停歇,靠着莲英早起暮息,有时要奔走到夜里三四点钟。
  吃堂子饭的人,随你饥肠辘辘,总说是不饿,随你珍羞满桌, 总说是不吃,宁可鬼鬼祟祟回去吃冷泡饭。莲英还有一口烟,吃过了又要掠发,又要搽粉,该有一歇停顿。无奈这班少年叫局,都以为来得快,坐得久,算是体面,而且还有个先来后到。
  接连几个局转过来,体谅的坐歇便了,不体谅的,还要力竭声嘶的喊,一出不够,再添一出。喊完了逼他划拳代酒。那面等得不耐烦,到了还要听排揎,只得大人长,大少短的敷衍。刚刚赶得回来,打茶围的一淘进,一淘出,哪个可以得罪?有时认真出门了,那班人还说在小房间里窝心,或是说在小房子里偷局。如今上海满坑满谷,都是旅馆了,都是汽车行了。三五个少年,开他一个房间,叫几个倌人来胡调,嬲到天明,大众一哄而散,这算是安分的。否则租他一辆汽车,不管倌人生的、熟的,有事没事,硬要邀他同去兜风,不是黄浦滩,便是徐家汇。有点交情的,借此可以谈谈近况,若是不甚相识的,在路上饱餐风露,仰观星月,究竟有什么意味?偏这一班少年,有的是买办儿子,有的是店铺小开,仗着祖父有几个钱,国文也不识,洋文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