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复再隶乐籍。
  这张燕筑本是清客,侯王第门,都是他熟游的地方。什么魏国公呀,保国公呀、怀宁侯呀、临淮侯呀,歌场舞榭,酒垒诗坛,都有燕筑在座。便是鼎革以后,在燕筑家里避难的,也是不少。顿文常到燕筑家里走动,早被一个王子看在眼里。及至问到燕筑,知道她是南都故妓,北里名姝,慢慢同她交谈几次,借着学琴的名,每日在燕筑家同她亲近。燕筑看得他们两相慕悦,便劝王子高营金屋,借以藏娇。王子亦慨赠金钱,振他贫悴。顿文自幸得所,说从此有了归着。偏是王子因为恋着顿文,豫王驾到之日,不曾出去迎贺,又不预递职名参谒,躲在燕筑家里,并不知有剃发的命令,却被讨好的降臣,把他窜入逆官里面。
  北军如狼似虎,闯入王子府里,将一家良贱,尽皆绑掠,财产自然籍没。只是不见王子,将家人严刑拷问,供出在张燕筑家。一窝蜂围住了燕筑的前后门,说是奉令搜索叛逆。这燕筑的房屋,外面原是一带疏篱,两扇银杏板门,镌着八个篆字是 :“春风三影,秋水双眉 。”篱里种着几树马缨花。循着一条白石小路进去,便是三间杉屋。壁上杨龙友的画,钱牧斋的字,蓝田叔、陈眉公的手笔,无不精妙。纱窗竹几,位置楚楚。
  后面红楼一角,垂着芦帘,便是王子同顿文的卧室。两人正在开尊对饮,鲈莼虾菜,排列在食榼里,香温玉软,旖旎风光。 陡然听得外面人声马声,起初倒并不在意,渐觉得逼近内室,顿文料定有点不妙。楼梯上一阵脚步,为首的彪形大汉,冲进房来,说 :“在这里了 。”又对着顿文道 :“你真是个祸水,刚才出来,又要进去 。”把王子捆缚着双手,带着顿文下来。
  外面张燕筑也一同驱走。王子忙说 :“不与他们相干 。”这班人道 :“也不与我们相干,你们自到衙门去辩 。”王子同燕筑还好步行,顿文鞋弓袜小,一步一跌。总算有人借了她一匹马,杂在队里,又受这班人多少戏谑,多少奚落,哭哭啼啼进了衙门。问了几句,才把通闽证据给王子阅看。王子俯首无语,照例收在监里。问问张燕筑,是个房主;问问顿文,是个妓女,也就从轻发落,放了出来。
  顿文跟着燕筑归来,门窗残毁,书画欹斜。及至到得楼上,衣裳首饰,尽已不翼而飞。回首床上,连衾枕都没有了。顿文跌晕过去,仍旧燕筑替灌救,将就用布被护着。幸喜床角边十余两用剩碎银,尚未遭他搜刮。勉强挨过了几日,知道王子是密受隆武官职,要做南京内应,定了死罪,次晨在仪凤门外行刑。顿文又急又哭,连夜备了酒肴,要去法场生祭。燕筑又无可阻止,只得听他换了素衣素裙,头上包了一块黑帕,携了酒肴各物,出得仪凤门来,早已人山人海。顿文夹入人丛里面,远远望见青帷小轿,簇拥着两排北军。后面马上坐着监斩官,抱着监斩令,到得法场。小轿里拖出来的犯人,便是王子,红衣红裤,背插斩条,手扭脚镣,锒铛声响。旧时那翩翩年少,美如冠玉的品貌,已换得发蓬面垢,骨瘦形枯。顿文迎上去,抱住王子,叫了一声 :“王子 !”两旁北军的皮鞭,如雨点的打下来。顿文只是哭泣,也不避让。王子便道 :“我是自作自受,他们是各为其主。只是门下这班食客,平时受我多少恩惠,今日一个不来。难为你是没名分的人,竟肯不避艰险。同我生 诀,我真与你相识的太迟了。如今太夫人及夫人,照例要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,好在他们已经自尽,我也没有系念。只有桐棺三尺,黄土一杯,也要累着你了 。”说罢,叫顿文摸他的内衣,取出一包散碎银子。顿文道 :“公子升天,妾身应该殉节,只是老父年迈,无人侍奉。公子身后,妾身自会料理。
  ”一面摆上酒肴,立奉三爵。公子说 :“时辰到了,你站开罢!
  ”顿文焚了纸帛,王子早瞑目待死。顿文忙拉着燕筑去购买棺木,走得回来,只见地下一腔热血,赤裸裸一段身子,乱松松一颗首级。顿文看了,忙把针线将上下联缀,叫人夫将衣衾殓好,抬去埋在孝陵旁边。这些观看的人,沸沸扬扬说道 :“这个妓女,真有良心 。”
  顿文侠妓的声名,南京城里城外,人人晓得。顿老爷要叫孙女做这烟花勾当。顿文道 :“红颜薄命,自古皆然。从前这班姊妹行中,算是柳家、顾家顶好。但是她的主人,本是明官,后食清禄,贰臣的唾骂,是免不掉的了。卞玉京、李香君,先后都出了家。马婉容、葛惠芳两个姊姊,闻说都跟着主人在福建殉难了。我有你老在堂,是不能够死的,还是我去寻香君妹妹入了道吧!你老叫我鬻歌,我看不如鬻琴。女道士鬻琴,卞玉京是做过的,又清净、又高尚,强如奴颜婢膝,去受那北人的糟蹋了。你老也不如同到庵里,免我记挂 。”顿老是无可无不可,听凭孙女作主。香君果然叫他作伴,顿文便改名琴心。
  偏仍有那健儿伧父,借着听琴为名,闯入庵里。琴心本已超脱尘滓,不愿带骨粘皮,那知馋猫闻腥,饿鱼见饵,又觉怦然心动起来。顿老原是耐不得静,鬻琴又弄不到几多钱,暗暗叫孙女自寻归宿。香君亦为着清净的地方,任凭俗人来往,未免外观不雅。从前只有郑医生为着卞敏姻事,偶来谈话。如今弄得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