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亲翁,你见了老祝,他可曾向你谈起什么事来?”杜颂尧笑道:“老祝怎有好话说出,老太师不用问罢”,华老听了奇怪,定要盘问根由。杜颂尧道。“总而言之,‘狗嘴不出象牙’罢了,老太师听他做甚。”华老见他吞吞吐吐,便道:“亲翁,我们既是至戚,又是好友,老祝无理之言,但说何妨?老夫姑妄听之,只算老祝放屁便了。”杜颂尧道:“老祝提起老太师,说听得东亭镇上,又开了一家当铺,规模是很大的。老太师不惜屈尊降贵,天天到当铺子里去察看帐目。”华老道:“老祝完全造谣,可谓毫无根据。华姓的当铺,除却隆兴当铺,更无别家。况且经营当铺,都由当铺里的总经理全权掌管,东家并不前去查帐。只不过到了年底,开一份红帐,给老夫过目便是了。
所以隆兴当铺里的事,全由宋悦峰管理,老夫未当顾问。岂有新开了一家铺子,老夫不惮跋涉,天天去上铺子的道理?”杜颂尧道:“不但老太师这般说,兄弟向老祝也是这般说。只为府上开设当铺,兄弟谊属葭莩,断无不知之理。多分老祝轻信了人言,以致有这误会。谁知老祝大笑道:‘东亭镇上新开的大当铺,不是老太师开的,却是小唐开的。这当铺子的牌号,唤做“康宣当铺,”老太师确乎天天去上康宣的大当。”华老皱眉答道:“上了康宣的大当,确有其事。”说时便把去年八月十三日康宣投靠情形,略述一遍。杜颂尧道:“记得这一天,兄弟恰恰造府奉访老太师。”华老点头道:“便在这一天,恰才写过文契,适逢亲翁光降。老夫知道亲翁怜才心切,曾唤他出去叩见亲翁。他却花言巧语推托不去。当时瞒过了老夫,事后思量,分明他恐怕破露机关,所以不敢出面。后来冯良材姻侄到来,他和冯良材是中表兄弟,也是恐怕破露机关,自称有病,不敢出头露面。老祝说老夫上当,这倒不错。
他又说些甚么?”杜颂尧道:“他的说话总是哑谜似的,他又说,老太师贪了一块糖,赔了一个房。多了一张床,贴了一副装。”华老道:“第一句还有些意思,糖者唐也。这是说老夫赏识那乔妆书僮的小唐,以下三句是什么解呢?”杜颂尧道:“兄弟那时也只猜出一句,以下三句,便要请问老祝。他说,老太师恋着小唐,不惜把青衣中的翘楚,唤做秋香的赏给他做妻子。听说秋香才貌无双,老太师很有把他纳作偏房的意思。现在为着小唐,只得忍痛让去这个偏房。将来贪着这门亲戚,或者把小唐认作东床,倒贴一副丰厚的嫁妆,也未可知。
这便叫做贪了一块糖,赔了一个房。多了一张床,贴了一副装。房者偏房也,床者东床也,装者嫁装也。”华老道:“这是老祝胡言乱语,不值一笑。老夫自从告归林下,研究关闽濂洛之学,久把风情月意付诸东流。况且两儿都已成室,向平之愿完全都了。决不会自寻烦恼,图娶什么偏房。要是唐寅久居相府,没有夤夜逃奔的事,那么把秋香认作女儿,把唐寅认作东床,将来补送一份装奁,也是意想以内的事。现在却不能了,这一对男女,都是忘恩负义之徒,老夫特来问罪,不是认亲。老祝号称智囊,在这分上他却猜错了。”说罢,—阵冷笑。
杜颂尧见他盛气难侵,只好唯唯诺诺,不赘一词。又问及公子的功课情形,华老道:“论及功课,却不能不归功于唐寅了。两儿宛比石田,任凭什么春风化雨,石田中不见萌芽。惟有唐寅伴读了几个月,居然生气蓬勃,大有欣欣向荣之象。今年出应童子试,或者可以博得一领青衿,这却不能不感谢唐寅的。只可惜他有才无行,他要入相府,也不用做这低三下四的人,有了他的声名和才学,老夫礼聘他做西宾,也是应该的。只须宾主相投,便赠他一名俊婢,算做谢师,他便可以正大光明把秋香娶去。可惜他舍正路而不由,行这不可告人的事。
卖身投靠,还落了一纸亲笔的文契。老夫此番上门问罪,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? ‘凭君汲尽西江水,难洗今朝满面羞。’”杜颂尧道:“老太师暂息雷霆,此事还当三思。唐子畏不惜名誉,甘作青衣,又干了这载艳潜逃的勾当,老太师登门问罪,他便百喙难解。但是兄弟的意思,老太师不妨网开一面,遣人向他开导,教他挈着秋香,亲到东亭镇去负荆请罪。
他若不依,然后上门问罪,也不为迟。”
  华老道:“他若自认前非,老夫也不为已甚。况且两儿的文字,正待名师提携。他便不肯在老夫那里坐拥皋比,也得教两儿遥从他做改笔先生。若得他点铁成金,使两儿有所成就,一切前嫌自可不计。”杜颂尧道:“那么有了一个办法了。今夜便请老太师在舍间住宿,子畏那边,最好有一个和他关切的人,先在今夜向子畏竭力开导一番,以免明日登门问罪,使他当众丢脸。”华老道:“唐寅的表兄冯良材是二小媳的哥哥,他和唐寅很是关切,不如遣人请他到来,托他做一个调停的人。”杜颂尧道:“他是冯通政的公子,和子畏谊关至戚。
托他调停,再好也没有。”舟中宾主闲谈,不觉船抵河岸。杜颂尧吩咐杜升上岸,备轿相迎。
华老道:“这里离太史第不远,我们上岸步行便是了,何用坐轿。”于是宾主登岸,同到城隍庙前杜颂尧的宅中。
  正待进门,忽的来了一个少年,向华老深深一揖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