访问华云龙,便是这个地方。
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,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。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,前有华云龙,后有华鸿山。“山间宰相无双品,天下文章第一家”。当时东亭镇上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华鸿山太师,可是造物忌盈,成为公例,无论什么人总不免有些美中不足,即如华鸿山官居极品,林下优游,年近花甲,夫妇齐眉,生有二子,娶下两房媳妇,又都是诗礼之家,四德兼备。如此家庭。总算美满,所不足的,两个儿子都非俊物,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,期期艾艾满嘴胡柴,而且是个呆子。江南人把呆子唤做踱头,所以华文有“大踱头”之称,简单一些唤做大踱。二儿华武是个刁嘴,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,总是“铡柏隆冬详”的叫个不休,也有些呆头呆脑。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。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,简单一些唤做二刁。兄弟俩单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,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,轮到两位文郎竟和文墨无缘。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“火烛小心”的警告,此中何所有?只是一团茅草乱莲蓬。二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,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:“此路不通”。在家念书,连延了几位西宾,无论先生怎样卖力,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。历年以来,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话,要是编为‘踱头特刊”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,现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。先生出了“子华乘肥马”五个字,说是《四书》中的故典,最好也对《四书》中的成语。大踱二刁都是两脚书厨,《四书》读的烂熟,可是要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。而且句子背得出,字却写不出,以讹传讹,一句中总有几个别字。所以听得先生说《四书典故要对《四书》成语,他们便把《四书》从头至尾背涌起来。大踱背到“尧舜其犹病诸”,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巧对,便对了一句“尧舜骑病猪”。二刁背到“太王事獯鬻”,他把“獯鬻”读作了“獯鱼”,便也很起劲的对了“太王嗜熄鱼”五个字。先生摇头以为不通,他们老不服气,说先生没有眼光,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。又有一天,先生出了“康子馈药”四个字,为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。比及回到书房,却见大踱、二刁扭做一团,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,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,一个说一定是丸药,一个说一定是汤药;一个说决不是汤药,一个说决不是丸药。倒把先生怔住了,不知兄弟俩闹的甚么一回事,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,便问争执的缘由。原来先生出了“康子馈药”四个字,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,大踱以为康子馈的是丸药;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汤药。大踱论定是丸药,只为上文有“乡人傩”三个字,他把“傩”字当作“挪”字解,若不是丸药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?二刁论定是汤药,只为下文有“厩焚”二个字,若不是汤药便不用火煮,不会烧去马棚了。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。
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,要请先生下一断语,可把先生为难了。说了丸药,二刁不服;说了汤药,大踱不服。只好说药是丸药,不过也好煎着吃。大贤契说是丸药,果然不错;二贤契说是汤药,也很确当。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,一面打墙两面好看,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。
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,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。大踱生得眼目歪斜,一眼高一眼低,一眼大一眼小。二刁生得鬼头鬼脑,说话时两个拳头扛着一张嘴。虽然有—句“人莫知其子之恶”
  的古语,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,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。亏得相府公子才貌虽陋,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。要是平民社会中生着这般的痴儿,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。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,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得最久,比较之下稍有进步。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,敬礼西宾始终如一。这几天内,王本立回到太仓本籍,过那中秋节去了,兄弟俩在书房中自修。名曰自修,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。
 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,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。就中一个题目唤做“射不失鹄”,是给大踱头做的;一个题目叫做“兰亭雅集”,是给二刁做的。王先生恐怕他们不明题旨,先向大踱说道:“射不失鹄出于礼记》。鹄是箭的垛子,用皮制成的。
朱夫子说‘栖皮曰鹄’,射不失鹄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。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”。又向二刁说道:“兰亭雅集是出于《兰亭序》。兰亭是在山阴地方,王羲之约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,饮酒赋诗。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。”先生去后,华鸿山叮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,先生留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,不许贪懒。兄弟俩没奈何,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,分咏这两个诗题。大踱得了一句“栖皮许共钻”,得意非凡,以为确切这个鹄字。二刁得了一句“昂首入山阴”,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亭中仰观—切的神气。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,一经写在纸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了。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“妻皮许共钻”,“栖皮”的“栖”字落去了木旁,不觉大笑道:“老冲,……为着刁嘴关系。”二刁唤老兄总唤“老冲。”大踱道:“阿阿二,什什……好笑?”二刁道,“老冲,你的器量太大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