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寅道:“小人情愿”。
  太夫人道:“你既情愿,便不用跪了。”
  唐寅磕头道:“多谢太夫人不打之恩。”
  太夫人道:“还有少夫人呢。”
  唐寅没奈何,也只得磕一个十二分不愿的头,嘴里含含糊糊的道一句:“多谢少夫人不打之恩。”方才爬将起来。只为跪的太久,站立后两腿上疼痛不休。太夫人着令春香去招呼秋香回来,说不用传唤老总管了。好在秋香被石榴拦住在外面,本来没有传唤老总管,隔了一会子便即入内。太夫人吩咐秋香在东轩预备画具,好教华安在里面敬写慈容。唐寅站立一旁,时时抬起眼皮向着二娘娘看。二娘娘何等伶俐乖巧!瞧得出表兄的眉梢眼角含有怨怒之意,二娘娘微生悔意:“今天捉弄表兄似乎过火,莫怪他怨我怒我……”不多一会子,秋香已把所有画具布置得一一就绪,而且博山炉内已氤氤氲氲的焚起旃檀,专等绘像的前去敬写慈容。唐寅道:“启禀太夫人,小人绘写慈容须得凝神冥想,专心一志。请太夫人派遣一位姐姐帮同小人焚香、磨墨、摊纸。”太夫人向着四香说道:“你们谁愿去替华安焚香、磨墨、摊纸?”只这一句问话,春、夏、冬三香都告着奋勇,春香道:“焚香小婢去。”夏香道:“磨墨小婢情愿的。”冬香道:“摊纸小婢理会得。”只有秋香默不发声。
  然而唐寅的眼光只向秋香注射,分明要秋香担任这个差使。但是不敢在太夫人面前指名要求。又被二娘娘看出他的意思,暗想:“这个好人且待我来做罢。做了这好人也可消释他几分怨恨之心。”于是启禀婆婆道:“华安既要凝神冥想,专心一志,画室里面伺候的人不宜太多。媳妇以为这个差使惟有秋香去得,他是心细如发的,而且素性洁净。”太夫人道:“不错啊!秋香是爱洁净的,我每逢朔望总差遣他捧着香牌,交付老总管去焚化的。面前的丫环虽多,谁也比不上秋香的清洁。春香、夏香、冬香,你们都不用去,单遣秋香去罢。”秋香听了很不情愿,但是上命难违,没奈何只得跟着唐寅到东轩去,伺候他绘写慈容。唐寅这一喜非同小可,他想:“冯玉英毕竟是我的嫡亲表妹,胳膊不曾向外弯,自家人总帮着自家人。方才把我百般捉弄,不过和我开开玩笑罢了。他保举秋香替焚香、磨墨、摊纸,才见他的真心。表妹待我毕竟不错,我错怪他了……”东轩便是紫薇堂的旁落,里面设有画桌,几净窗明,一尘不染。
  唐寅到了里面更不客气,便在红木交椅中坐下。秋香站在画桌旁边,轻展皓腕,先把墨床上的名墨在古砚中磨个不停。外面太夫人和二娘娘坐着闲话,唐寅趁着他们闲谈的机会,正好向秋香吐露衷曲。这时候,东轩里面坐的只有唐寅,站的只有秋香。唐寅眼见秋香伸出嫩藕般的手腕,运动春葱般的指尖,拈着一锭宣和龙香剂的古墨,在一方端州绿石砚上着意细磨。窗外画帘波摇,室中香烟篆袅,最难得的有这妙人儿伴他寂寞。唐寅轻唤一声:“秋香姐姐”。秋香只是苹着柳叶眉,晕着芙蓉颊俯着蝤蛴领,一言不发,只是磨他手头的墨。
唐寅道:“秋香姐姐,偏劳你了。”秋香不做声。唐寅道:“秋香姐姐,那天备弄相逢,你下得好辣手啊!要不是区区设计脱险,岂不要饿死在柴堆里面?”秋香依旧不做声。这时候。
一阵香风直扑唐寅鼻观,也不是麝兰香,也不是俞麋香,也不是旃檀香。唐寅摩擦着鼻尖道:“奇哉怪哉,这是什么香啊?若说麝兰香,是从姐姐衣袖中出的;若说俞麋香,是从姐姐十指中出的;若说旃檀香,是从姐姐背后铜炉中出的。似这般异香满室,毕竟是什么香啊?”秋香依旧不做声。唐寅要赚他回头,便指着秋香背后的博山古炉道:“原来如此,铜炉中结出异样的篆烟,怪不得异香满室。”秋香要算乖巧,这时候却上当了。为着唐寅说这话时,一幅正经面孔,不像戏谑之词,便回过头去看那博山炉内结的什么篆烟。唐寅利用时机,蓦向秋香玉腕上偷吻一下道:“异香满室。原来香在这里啊!”秋香微微的“啐”了一声道:“你这人不怕罪过?”这是秋香进了东轩以后的开口第一声。……太夫人和二娘娘闲谈的当儿,隐隐听得东轩中有说话的声音,他也防着书僮有什么不老实之处唐突他的爱婢,便即吩咐冬香去听这小厮说的什么。冬香到东轩左近打了一个转,便拣着好听的话向太夫人禀告道:“小婢瞧见华安哥哥正在提笔敬写佛容,忽的异香满室,氤氲不散,他嗅了嗅笔尖,自言自语道:‘异香满室,原来香在这里!”太夫人听着便从座上抬身,合掌诵了几声佛号,重又坐下道:“原来我佛有灵,香从笔尖上出。二贤哉你可知什么道理?”二娘娘道:“媳妇愚昧,想不出是何道理。”太夫人道:“这有什么难知?只为观音大士的佛容要从华安的笔尖上呈露,所以未绘法相先逗异香。观音大士实在是广大灵感的啊!”说时,向空气中嗅了几嗅道:“说也希奇,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。二贤哉,你可曾闻得么?”二娘娘暗暗好笑,只得随声附和道:“婆婆,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,媳妇也曾闻得……”唐寅见秋香已开了金口,便道:“秋香姐姐,苦海无边,求你慈航普渡。只须运动你的莲花妙舌,把你的清净身托付与我,那么回头是岸。区区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