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。杨员外一把扯住,道:“这样天寒地冻,怎生行走?倘到前村又滑倒在那雪中,反为不美。足下若不弃嫌,何不同进草堂,着家童丛起火来,把身上衣服烘一烘干,再暖些酒,御一御寒,就在此草榻了一夜,待明早地上解了冻,再去何妨。”
  张秀听说个暖酒,便不推却,就随杨员外同进草堂。杨员外唤那后生取一件青布夹道袍,一件土丝绸绵袄,一双新半旧鞋袜。又把头上戴的毡巾除来,与他戴了,自家去换了一顶狐帽。这却是造化逼人来。张秀竟不推辞,欢欢喜喜,一件件都来换了。
  杨员外又分付后生道:“快叫厨下先丛些火,多暖些酒,再备晚饭出来。”原来这后生又是认得张秀的,心中暗想道:“好笑我家老员外忒没分晓,我们跟随了他半世,几曾割舍得撇下一块旧布头,一缕粗麻线,还自要打要骂,只说伏伺不周。这一个会说大话、穷骨头的精光棍,与他非亲非故,从头上至脚下,替他换得齐齐整整,还要暖甚么酒把他御寒,不免悄悄去说与大官人知道,弄个法儿,撵他出去。”
  却说杨员外是个仁慈长者,陪他吃了些晚饭,将自家房中铺盖着人打点停当,让他先去睡了。
  原来这大官人正是杨琦,乃员外亲生儿子。这后生果然去把员外留张秀换衣服的话,一件件说与大官人得知。你看这大官人,终是个财主家儿女,宽洪大量,闭口无言,再不问起一句,慢慢的走到堂前。只见父亲独自靠着围炉向火,更不见那张秀,也不问起。只借口道:“爹爹,今夜这般寒冷,不知村落里冻死了多少乞儿?”杨员外道:“我儿,你爹爹恰才做了一件阴骘事,你可晓得么?”这大官人是读书人,聪明伶俐,听父亲说个阴骘,分明晓得说着张秀,佯做不知,笑吟吟的道:“爹爹若积了阴骘,恰是儿孙们有幸了。”杨员外道:“你爹爹适才正到门前看雪,只见一个汉子滑倒在那雪中,我怜他身上单薄,扶他回来,将些旧衣服儿与他替换。若非你爹爹看见,却不眼前冻死一个,这难道不是阴骘?”大官人道:“爹爹,那汉子姓甚名谁?”
  你看杨员外起初时再不说出“张大话”三字,后来被孩子儿盘问,只得笑道:“我仔细问他,叫做什么张大话。”大官人道:“孩儿也时常听得人说,城中有个甚么张大话,敢就是此人?如今却在哪里?何不待孩儿去看他一看,不知怎么样一个人?生怎么样一张大嘴,会得说大话?”杨员外道:“孩儿不要没正经,这是他的绰号,叫做张大话。我陪他吃了晚饭,打发进房先去睡了。料他这时决然熟睡,莫要去惊动他,明早起来相见罢。”这大官人只得遵依父命,就进去睡了。你看那老人家,有了几分年纪,吃了几杯酒,脚踏着火炉,呼呼的竟睡熟在那醉翁椅上。
  原来杨员外的卧房,止隔得一层板壁。这张秀睡到三更时分,身上渐渐温暖,正要起来出恭,只听得耳边厢呼呼声响。他便披上衣裳,轻轻走到门隙里张了一张,却是杨员外睡熟在那里。原来雪影照进房来,四下明亮,就如白昼。回头一看,只见桌上有一个小小金漆皮拜匣,半开半锁。他悄悄揭起来一看,里面却是一个布包,包着六锭银子,约有三百两重。
  正是财利动人心,张秀看了,又惊又喜,痴呆了半晌,心中暗想道:“我想一个人若要安贫守分,终不然天上掉下一块来,毕竟不能够一个发迹日子。古人道得好,见物不取,失之千里。只是一件,我若拿了这些银子走去,只难为他老人家一片留我好心。若放过了,又错失这场机会。不要管他,还拿了走罢。”你看张秀,一时便伶俐起来,穿上那套衣服,又去寻了一块旧布头,将银子裹着,紧紧拴在腰边,依旧把那小拜匣,半开半锁,放在桌上,转轻的掇去两扇窗儿,纵身跳出墙门,竟寻小路而走。
  此时将近三更光景,看他拴了那些银子,手酥脚软,意乱心忙,胸前就如小鹿儿乱撞。走一步,回头一看,只恐后面有人追来。心中想道:“我张秀一向是个穷骨头,谁不晓得。换了这些衣服,带了这些银子,撞着个熟人,盘问起来,怎么回答他好?也罢,这叫做将计就计。转弯有个李琼琼,是我向日相处的,且到那里快活他娘一夜,明日再做理会,有何不可。”一直来到李琼琼门首。
  原来那娼妓人家,三更时分,人还未散。只见里面灯烛辉煌,吹箫的吹箫,唱曲的唱曲,猜拳的猜拳,掷色 的掷色。张秀听了一会,心头却痒起来,便熬不过,大呼小叫,依旧使出昔日做大老官的派头,不管他有客无客,把门尽力乱敲。
  那李妈妈不知甚么人,慌忙提灯出来,问道:“是哪一个,夜半三更,大呼小叫?”张秀道:“我是你女儿的旧相知张二相公,难道声音都听不出了?快开门便罢,若迟一会儿,便教你看一个手段!”李妈妈道:“啐,我道是谁,原来是那说大话的张穷。我们开门面的人家,要的是钱,喜的是钞。你若有钱有钞,便是乞丐偷儿,也与他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你若无钱无钞,总是公子王孙,怎生得入我门?哪里管甚么新相知、旧相知?看你这副穷骨头,上秤也没有四两重,身边錾口也没一厘,兀自说着大话,甚么张二相公、张三相公,休得在此胡缠,快到别家利市去!”
  张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