娄家厅前。
  只见那娄公子正在厅上闲步,蓦然见了夏方,心中便有几分懊恼,也不偢不睬 ,但低着头,东边踱到西边,西边踱到东边。夏方站了好一会,也不敢开言,只是恭恭敬敬,俯首而已。
  娄公子是个仁厚的人,见他站了多时,倒不过意,况他不是旧时行径,假做不相认,道:“足下高姓大名,屈降寒门,有何贵干?”夏方见他一问,心中大是追悔,却不好说出姓名,支吾答应道:“小子原是沙村生长的,公子难道便不相认得了?”娄公子道:“实非诈言,足下原不相认的。我想你沙村里有个夏方,向在我这里相与,自前年骗了我一匹青骢马去,卖了二千两银子,竟搬到别州外府,就做了天大人家在那里了。除了他一个,沙村并无与我厮认的。”
  夏方见他说起旧事,便流泪说道:“小子就是夏方。当初一时短见,做了这一桩没下梢的拙事,不料中途被劫,没奈何落魄还乡。望公子俯念昔日交情,恩宥往时深过,再展仁恩,曲全残喘。”娄公子道:“足下万勿冒认夏方。那夏方,我晓得他是个烈男子,硬气头的人,便是落魄回来,古人云,‘好马不吃回头草’,决不肯再到我家。”夏方见他只是不信,明知他故意做作,只得把先年骗马乘去寻郑玲珑的事,一一明言。
  那娄公子再不好刁难他,遂佯惊问道:“你果然就是夏兄,那一千五百两而今安在?”夏方事到其间,只要娄公子回嗔作喜,便把荆州做米客,遇着假神仙,遭圈套,回来又撞着恶船家行劫的事,前后细说一番。娄公子道:“夏兄,这样看起来,毕竟财短情长。空里来,巧里去,你一千五百两银子,尽皆消散,却不晓得那匹青骢端然仍为我有。正所谓: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”
  夏方道:“公子曾记得去年施恩埋骨,今日再把小子看觑几分,死者不至暴露,生者不至饥寒,这就是眼前莫大阴德。”娄公子微笑道:“我若想到那时节去,便记起一句话来,你道我的银子都用在脚上,一只脚一百两,四只脚四百两。如今想你一去不回,也不知有多少脚,果然是值一万两了。”夏方道:“公子若把前事重提,真令小子置身无地矣。”
  娄公子道:“我且问你,今日此来,还是有何见教?”夏方道:“小子只因得罪在前,今日正值此困苦,一死固不足惜,但蝼蚁尚且贪生,为人岂不爱命。望乞垂怜,不念旧恶,收录门下,固不望昔日之重用,虽执鞭坠镫,于愿足矣。”娄公子道:“你此来,要我收留你的意思么?我便要收留你,因去年又请得一位相知在这里,却怎么好?”夏方道:“公子,这还是小子相处在前,得罪在后,必定要公子开半面之恩,庶使穷鱼有再生之望。”娄公子道:“那一位相知虽在这里不久,却也相与有益,终日究古论今,谈文讲史,做些正经举业工夫,难道好撇他?你若要在我这里,似那当初的坐位,便不能够了。只好寻些抄写,与你过日子罢。”
  夏方道:“公子,小子相处多年,一向晓得我是动笔不得的。如今便做些功夫习学起来,怎么就得到家?望公子别寻些粗鲁的事儿与我做罢。”娄公子笑道:“你当初只晓得一马值千金,今朝便晓得一字值千金了。且与你说,我如今不比往年,没要紧把日子虚度过去,日夕看些书史,做些文字,指望个簪缨继世的意思。你若肯陪我做个伴读,便与那位共相砥砺,日后也有些益处,意下如何?”夏方满口应承。
  你看这娄公子,终久还念旧情,如今世上那里有这样的好人?便取出衣巾,与他从新替换,一壁厢分付打点午饭相待,一壁厢着人到书房里去,请出那一个相知来会面。有诗为证:
  相逢即是旧时人,掩泪含羞非昔日。
  只因作事有差迟,对面浑如不相识。
  仁恩公子少垂怜,奚似当年作无益。
  从今收拾大铺排,仅可求全籍衣食。
  毕竟不知那个相知姓甚名谁?见了夏方,却有甚么说话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五回
  凤坡湖龙舟斗会 杏花亭狐怪迷人
  诗:
  龙舟斗会端阳节,风俗依然到处同。
  起自当时沉屈子,相传此日闹龙宫。
  波翻日下千层浪,水涌湖中百尺风。
  锣鼓喧阗真快事,纷纷士女乐无穷。
  你道这个相知姓甚名谁?原来姓陈名亥,却便是汴京城中人氏。为人一生朴实,不事虚文,不沽世誉,相处的人,只要和他见一面过,两三句话说,自然两下投机。这娄公子自请他在家,竟把当日好嬉耍的念头尽皆撇下,一心只是谈文论武,做几分正经事业。一日,与陈亥在书房里吃得午饭过,忽见书僮走来相请,连忙走到堂前,见了夏方,唱了一喏,仔细看他两眼,甚觉褴褛形状,便扯过娄公子向背后,问道:“这一位何人?”娄公子笑道:“原是我的旧相知。”陈亥道:“叫做甚么名字?”娄公子道:“就是沙村里住的夏方。”
  陈亥想了一想,呵呵笑了一声,道:“莫非就是公子时常谈及骗马去的这个人么?”娄公子点头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亥道:“公子,自古道:‘君子不念旧恶。’他当先既做了那一桩歹事,今日复来相见,心中岂不自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