线。颈上黑漆厚三分,脚下蒲鞋长尺半。哑喉咙,歪嘴脸,披一条,挂一片,浑身饿虱如牵钻。破布衫,油里染,裤脚长,裙腰短,走向人前头便颤。远看好似三寸钉,近看好似黑桴炭 。年纪足有六十多,从来不见男人面。
  王二忍不住呵呵大笑,便问陈进道:“陈哥哥,恰才上楼来瞧我们的那老婆子,是你家甚么人?”陈进道:“我家没有甚么老婆子,如今在哪里?”王二道:“还站在半楼梯上哩。”陈进却也关心,便道:“待我去看。”急抽身走到楼门首,只见那老丫环正拖着两片蒲鞋,紧一步,缓一步,慢慢的走进墙门去哩。
  陈进回身,便低低对陈通说:“兄弟,你道是谁?原来是里面伏侍你嫂子的老丫环。敢是你嫂子知道了甚么消息,悄悄着他出来探听我们的了。”这陈通一向原是怕嫂子的,听见陈进一说,心中便有十分害怕,低声道:“哥哥怎么好?倘被嫂子知道,连我兄弟下次也不好上门。如今省得累你淘气,我和张大哥先回去了。你只悄悄安顿二姐罢。”二人撇下酒杯,抽身便走。陈进把王二安顿在一间空房里,依旧下楼不题。
  原来那老丫环瞧见王二姐不是良家妇女打扮,又见陈通、张秀一伙饮酒。连忙走进房去,说与瞎婆子道:“奶奶,外面客楼上,你道是甚么人?却是二爷带着一个私窠子,在那里同员外吃酒哩!”婆子听说,就有些着恼,便跌脚道:“天呵!怎知那老杀才干这样事,你快扶我出去!连那第二个现世报的,也是一顿拄杖,教他见我老娘的利害!”丫环道:“奶奶,且耐着性子,少不得员外进来,慢慢与他讲个道理罢。”
  那婆子哪里耐得过,便去床头摸了一根拄杖,扶墙摸壁,高一步,低一步,走到墙门首,厉声高叫道:“老杀才,吃得好酒,快走进来,与老娘见个手段!”陈进听见婆子发恼,便走到间壁铺子里坐下。王二在楼上,惊得魂不附体,心头就如小鹿儿乱撞一般,只恐那婆子走上楼来。
  这婆子叫了一会,站立多时,并不见有人答应,又对老丫环道:“你与我再上楼去,唤那第二个现世报的下来,大家讲个明白,免得耽误了我!”丫环下楼回答道:“奶奶,二爷和员外都散去了。”婆子又道:“那个泼贱的丫头,还在楼上么?”丫环道:“也去了。”婆子只得纳了一口气,提了拄杖,依旧走到房里,跌脚捶胸,号天泣地,哭一声,骂一声,絮絮叨叨,数长数短,哪里肯歇。
  陈进自此便有三四个月不敢走进房来,终日紧紧恋着王二,凭他要张就张,要李就李。这王二是个水性妇人,见受用得好,穿着得好,也不想起那“教坊司”三字,就要思量从良。陈进见他说肯从良,满心欢喜,替他置办了无数精致衣饰器皿,别赁间壁一所房屋,拣择了吉日良时,迁移过去,从新又撑持了一个人家。
  王二却是快活惯的,那里肯熬得嘴。日逐使费,瞎婆子哪里只用得一分,王二这里就要用一钱。瞎婆子那里只用得一钱,这里就要用一两。只管家下使费一倍,这里便要使费十倍。那王二身上,隔得两三日,就换一套新鲜衣服,俱是绸绫缎绢。
  可怜这瞎婆子,冬也穿着这件,夏也穿着这件,要茶不得到口,要饭不得到口。这婆子懵懵懂懂,还睡在梦里,那里晓得丈夫另娶了一个偏房在外。终日哭着天,怨着地,吵吵闹闹。那东邻西舍,也是悔气,耳根头再没有一里清净。
  一日,邻家有个老妪特地进来望那婆子。婆子把自家的苦楚,备细告诉他一遍。这老妪却冷笑一声,也是有心问道:“奶奶,你家员外,近日来另娶了一个二娘,你可知道么?”婆子摇手道:“老妈妈,你莫要替那老杀才开这一条门路。肯不肯,俱要凭我老娘主张。难道是遮瞒得过的?决没有这样事。”老妪道:“奶奶,你莫怪我讲,果是娶了一个哩。”婆子道:“终不然这老杀才干这等没天理的事?”便问老妪:“你晓得他娶在哪里?”老妪道:“奶奶,你是个聪明的人。试猜一猜,远不过一里,近不出三家。”婆子道:“老妈妈,你实对我讲了罢。”老妪道:“奶奶,明日员外知道,只说我进来搬谍是非,可不埋怨着我?”婆子道:“老妈妈,不妨事,这都在我身上。”老妪道:“奶奶原来果是不知,就娶在间壁空房子里。哎,这个员外却也非理,要做这件事,便该先来与奶奶讲一讲才是。”
  婆子听见这句话,止不住心头怒发,把胸前着实敲了几下,也不管蓬头垢面,提了拄杖,便叫老丫环:“快扶我到间壁去,和那老杀才做场死活!”老妪一把扯住道:“奶奶,你且耐烦着。员外是要做好汉的,你走到外面去,未免出几句言语,教他老人家怎么做人?依我说,不如寻思一个计较,只是哄诱他回来,和他讲个明白就是。”婆子道:“老妈妈,你说,有甚么和他讲得?”
  老妪道:“奶奶,我与你讲。譬如那女人家在外,另寻了一个二老,男子汉知道,打打骂骂,他就要正一个夫纲。如今男子汉在外另娶了个偏房,只正他一个妻纲便了。”婆子道:“老妈妈,怎么哄诱得他回来?”老妪道:“你着人去,只说奶奶一时偶患心疼,快请员外回去,接个医人看治。他自然丢了工夫,也要来走一次。那时你再也不要放他出门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