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天天那双脚是要亲手替她裹的,裹起来使着手劲,不顾死活,弄得血肉淋漓,哭声震地,无一天不为裹脚打个半死。有时他房分叔子听不过,说:“你也耐耐性子,慢慢的与她收束。若是收束不紧,也就随便些,一定弄到哭喊连天同杀猪一般,给左邻右舍听见,还道是凌虐他,是何苦呢?”他婶娘道:“这女孩子们的事,用不着你男子汉管。原为她是个没娘的孩子,将来走到人面前,一双蒲鞋头的大脚,怎样见人?偏生她这撒娇撒泼的脾气,一点儿疼痛都忍不住,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脚,她先眼泪簌漉漉的下来,支开嘴就哭,叫人可恨。恨她不是我养的,要是我养的女儿,依我性子,早就打死了!不然,也要断她的脚跟,撕掉她几个脚趾头。若是左邻右舍说我凌虐她,请问那个邻居家的堂客们不是小脚?脚不是裹小的?谁又是天生成的呢?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,日后说起婆婆家来,却要说我婶娘:既然抚养了她,不讲什么描龙刺凰的事,不去教导她也还罢了,怎么连这双脚都不问信?如此传出去,不但我受了冤枉,只怕人家打听打听,无人肯要,倒耽误了这孩子的终身,对不住他那死过的爹娘!再说大脚嫁不出去,你就养她一世不成?看你有饭还怕吃不完呢。”絮絮叨叨,一面说,一面更咬紧牙关,死命的裹。黄小姐那时虽然年纪小,听了他婶娘这一番话,晓得他的利害,也就死命熬住了疼,把眼泪望肚里淌。以后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。
  那年她婶娘的儿子开蒙,在村上一个村馆里上学,就叫黄小姐每日挟了书包送他进馆,上午送中饭,下午领回来,一日三趟,都是黄小姐奔跑。她那儿子顽劣异常,若是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,或是有什么惊吓,这就是黄小姐晦气,总说是欺侮了她,作弄了她,不是臭骂,便是毒打。试想,黄小姐一双半烂不断小脚,年纪又同他婶娘的儿子差不多,怎样追随得上?照应得来?常常就暗中饮泣,说:“我与他是一家人,不过他有父母,我无父母,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,还要吃多少冤枉苦,真真女孩子不是人!可惜我是女孩子,要也是男孩子,虽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,定归趁着还学堂的时候,背地里要问问先生,多识几个字,等到大来,也好自寻饭吃。别的不讲先不先,这双脚那怕生个疔,害个疮,也不会这般的痛楚。”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年把功夫,黄小姐已经九岁望十岁了,在那婶娘手下受的磨折,吃的苦恼,也言之不尽。十岁上发了一身痧子,又出了天花,这两桩都是小孩子要紧的事,随便什么贫苦人家,他女儿遇了这个当口,总得要调护着些。那天花又是险症,没有不请个小儿科,吃副把药,避几天风,还要忌生人往来。落在富贵之家,更不消说,当那天花将发未发之前,就连吃的发物,如雄鸡、鲫鱼、蘑菇之类,也要花上多少钱。那时黄小姐不讲这个,简直比贫苦人的女儿还不如。她婶娘就不曾问过信。也是黄小姐的天命,日后要从那黄家做出些烈烈轰轰的事,于这自由村上,大有关系,所以她这两桩病轻轻发过了,连自己都不知不觉。这是后话慢表。
  自从这年之后,她婶娘却已亡故,就有黄通理家领了去做养媳妇儿。那时黄通理也是寻常一个小孩子,并无姊妹弟兄。过了几年,圆了房,一直跟着黄通理,也不过会些寻常操作,安安稳稳的做个妇道人家。平时只听得人说什么三从四德,自家想:那四德的“德”“容”两字是说不上,言字不懂是怎样讲,若说是能言舌辨,只怕是男子的事,不应该妇女上前。至于那“功”字,又件件不曾学得。在家从父,我从小又是没父母的人,如今只索从了丈夫,日后从了儿子就完了,但不知自古以来男女是一样的人,怎么做了个女人,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,腰都不许直一直?脚是吃尽了苦,一定要裹得小小的。终身终世,除了生男育女,只许吃着现成饭,大不了做点针黹,织点机,洗洗衣裳,烧烧饭,此外天大的事,都不能管。像我是细巧事不会,相貌又不好,幸亏丈夫还体谅我,从小儿在婶娘身边,失了教导,一切不与我计较。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,终久不能显亲扬名,不能帮着丈夫在外面干些正事,只好闷在大门里头,有话也不敢说。几时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,能够出出面,做做事情,就好了。这是黄小姐一向怀着的鬼胎,不过有此思想,并未有何事触激他的脑筋,晓得世界上的男女,本来各有天赋之权,可以各做各事,所以他这思想,还是从小时候受他婶娘的苦处,自怨自恨而来,并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责任,不应放弃的道理。因此上跟了黄通理十几年,习惯自然,这种思想也渐渐的忘了。却是他这思想,譬如一件东西,含有电质在内,浑浑融融,初无表见,碰着了引电之物,将那电气一触,不由的便有电光闪出,可以烧着了衣服,毁穿了房子,其势猛不可遏,猝不及防。电气含得愈多,发作得愈烈愈大。
  当日他听黄通理的话,无意中问了一句:“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,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?”黄通理却一跃而起,说:“怎么没有?”就如触动了他的电气,把他那一向所有,十几年渐渐忘了的思想,顷刻间兜上心来,故接着只说得“有就好了”四字,翻身就走,不暇往下再问。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