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窗棂上糊的白纸用指头触了一个豆子大的小孔,就从那小孔里偷看他房中的情景。只见朝南的一张(铺)炕上,有一个美人偏着半边身子躺在那里,星眸微敛,花睡正浓。身上穿的是霞色水浪纹洋绉的夹衫子,莲青洋绉的夹裤。那夹衫的大襟半边,被风吹的翻转在下面,露出里面雪白的裤腰来。我定睛细看,不是别人,就是我的意中人纫芬。我又侧耳静听,微闻靠边那间书室之内似有人在那里磨墨的声音。我料着那人必是漱玉,我便微微的咳了一声嗽。岂知里面并没有听见,我于是又走到书室的窗外,在窗槛上轻轻的弹指数声。果然,里面听见声响,就走到窗下问声:“是谁?”我就轻轻的答应道:“是我。”少时,只见“呀”的一声,窗子旁边的一扇小门开了。漱玉一手搴着门帘,看见了我,便满脸堆下笑来道:“你请进里面来坐坐罢!”我听见漱玉这话,不觉快活得浑身的筋骨都酥了一半。我想:“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,就没有到这间房子来过,今天承漱玉宠招,乃是破题儿第一次。”看官须要记明,我自从这一次之后,就在这房中往来出入没有次数,不用得先行打照会的了。
  当下我跟着漱玉进了这间书室。漱玉就让我在一张洋漆藤椅上坐了,又亲自倒茶我吃。看他待我这般的亲热,比从前那冷淡的情形,不啻变过了一个人种。举头向四壁一看,见到处都是用银光白纸糊得镜光雪亮的。靠北的一带,窗下摆了一张极长的书案,想必就是漱玉办公之所。那窗外还有几棵芭蕉,都是新种的。西边壁上,挂着一幅四尺长篆文的小楹联,上面句子是:“芳草有情夕阳无语,海棠开后燕子来时。”再看下款,是邓石如写的。还有一幅南田老人画的虞美人花卉,是个横幅,也挂在一旁。此外,四下里都是些彝鼎图书,位置得极其雅洁,比我那书房还要高几倍。我吃了茶之后,开口问漱玉道:“这就是漱玉姊姊的书房吗?”漱玉道:“正是。”我又问:“纫芬可有什么书室没有?”漱玉道:“那南窗下一张小书案,就是我妹子的。”我又故意问:“纫芬现在那里去了?”漱玉道:“他在外房睡着了,你不信过去看看。”我又故意说道:“你们的卧房我怎好走进去的。”漱玉“嗤”的一笑,道:“那里不好进去,这里又好进来的?”我被他说到这里,也不觉笑了起来,当下就从椅子上立起,举步走进外房。咦!看官须要记明,自从纫芬搬进这院子以后,今天我走进这间外房也是破题儿第一次。
  此时纫芬正在榻上睡醒,见我闯然而入,倒吓了一跳,连忙向我问道:“你莫非发痴了!这是我的卧房,是那个叫你进来的?”我笑着答应道:“你的卧房便怎么?是你姊子叫我进来的。”纫芬听说,怔了半晌道:“我阿姊为什么要叫你进来?”我笑道:“连我也不知,你去问你的阿姊便了。”正说之间,只见纫芬的姨母怀中抱着那孩子,搴帘而入。我见了这人进来,我倒很觉得不好意思,掉转身就要想走。只见纫芬的姨母笑吟吟的说道:“秦少爷,在这里坐坐何妨?你莫非看见我来了就要想回避么?”我听见他这般说,我就趁势在窗前一张椅子上坐下。不想纫芬见我真个坐了下来,他就翻身避入里房去了。我猜着他总是去查问漱玉,我也不去管他,只管就他姨母的怀里和那孩子弄玩。我坐了半晌,不见纫芬出来,天色又将晚了,我不得已只得从外房门上走了出来。纫芬的姨母见我真个要去,也立了起来,口中说道:“秦少爷,明天早些请过来玩罢!”漱玉在里房远远的望见,也赶出房来相送,道:“尽管请过来玩罢!”我答应着便走。我一路走一路自己暗笑,可笑纫芬的一个姊子、一个姨母,俱被了联络一气,不能为祸了。倒是纫芬见了我反避来避去,比从前还要生疏起来,岂非怪事!
  这天,我从后院回来,本意到了晚上再进去找着纫芬,和他说说明白的,谁知没有黄昏,天就下雨。那雨不大不小,点点滴滴的一下就下了三四天。我父亲说:“京城里黄梅时节本来没有这多的雨。这乃是地气自南而北,近二十年以来才是如此的。”
  到了四月十五的晚间,天色才晴霁起来。我吃过了晚膳,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。因是三四天没有见到纫芬了,心下甚为惦记,于是踱出了书房门外,徘徊了一晌。只见那一轮明月如玉盘金镜一般,从东边墙角上慢慢的升上来了,霁后清辉,分外朗润。我看见这月色,我就不管地下的潮湿,蹑手蹑足的走到后院,去探望纫芬。那两旁花木上的宿雨被我衣袂擦过,都簌簌然的落将下来。及至到后院回廊之下,只见纫芬正立在那榆树阴中,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看月。我轻轻的走到他面前。纫芬眼明,早已一眼看见了我,口里问道:你又夤夜走到我家里来做什么?”我笑着答应道:“我夤夜到你家,非奸即盗,你须得留心些。”纫芬道:“呸!你又来瞎说了。我且问你,我的阿姊有什么劣迹落在你手上,你能够箝制得住他?”
  我听了这话,我料到漱玉在莲花寺里的说话,是没有告诉过纫芬的了。我就上前拉了纫芬的手,一齐从回廊下走出角门,绕至假山之前,把日前接着信封内的相片和莲花寺里目睹的情状,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纫芬。说到陆伯寅跟进禅房的时候,我就不说了。纫芬连忙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