嘴搬舌,我母亲又最听信他的说话。你若得罪了他些儿,就大大有些不便。我那大姊漱玉,是我父亲的内记室,自幼受了家庭教育,写作俱佳,我父亲与朋友来往的信札都是他代笔。他是我父亲所最钟爱的。他眼界很高,那天与你初次会面,见你那语无伦次的神情,他就看你轻,说你是个痴子,教我们以后休要睬你。我本来要与你说说别后的情形,因为我家有这许多魔障,所以只好远嫌。我现在住在你家,不愁没有会面的日子,然而不免会少离多了。”
  我听见纫芬如此说,我就着急得了不得,当下就问纫芬道:“据你这般说来,我与你就别时容易见时难了么?”纫芬道:“这倒不然。我告诉你,我的姊子每天总得十一点起床。我那姨母是个贪小的脾气,又是个最爱吃酒的。只要你有法子能够牢笼这两人,那就不难与我常常聚首了。”说罢,便立起身来要走。我拖牢了他的手,苦劝他再坐一息。纫芬道:“今天是我背着母亲来看你的,你要这般涎脸,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。”
  我无可奈何,只得一手挽着纫芬的手,送他走出书房门外。我朝他脸上仔细观看,只见他映着月光,越显得容光艳艳了。我一路走,一路就把他髻上簪的一枝月季花摘将下来,随手塞在怀里。纫芬也不与我计论,见我送过了小桥,勉强挣脱了身子,口里说道:“我的说话你不要忘怀,你去仔细想一想罢!”说罢,便匆匆的走入后院里去了。我见纫芬已去,我便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。此时清光满院,花气袭人,躅踯徘徊,大有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之概。
  道犹未了,只听得角门之外有我父亲叫唤的声音。原来我父亲因为我没有吃夜饭,特命王升煮了一碗山东挂面,在那里伺候了。我便急急赶回我自己卧室。我父亲问我:“现在身上有什么不快?”我回说:“孩儿已经好了。”说罢,就把那挂面一口气吃完,脱了衣服上床安睡。
  《西厢记》说得好:“尽无眠,手掂着牙儿慢慢的想。”我虽然睡了,我心中还想着纫芬。我仔细推求纫芬所说的话,其中颇有道理。纫芬所说他姨母的贪小爱酒,与他姊子性气高傲、不能早起的脾气,乃是两个题目。我有了这两个题目,我就可以做文章了。但是这两个题目叫我如何做法呢?我想了半天,呀!有了。头一个题目还容易布置,待我自己从明天起随机应变,慢慢的把这篇文章做起来。
  到了第二日,我放学的时候,我只说要添做夹衣,问我父亲要了几两银子,到大栅栏一家洋货铺子里,剪了四丈茶青色的时花洋绉,去叫了一个熟识的裁缝裁作两起。一起就替我缝件夹衫,一起由我带回,搁在书箱里面。还多了几钱银子,我就命王升到驴马市大街西广益公干果铺里,买了两瓶最好的五加皮酒来,也把他放在书房里。这天我因为听了纫芬的话,我就没有走进后院去。
  第二天又隔了一天,到了第三天的早上,我教王升去看那裁缝。不料我那夹衫已经缝好了,王升带了回来。我一见好生欢喜,就拿来披在身上,兴兴头头的走到后院去,意在找寻纫芬的姨母。不想进了中堂,只有纫芬和他的母亲坐着。纫芬还没有梳头,见我走进,立起来向我丢个眼色,便进房去了。我因为没见他的姨母,只得随意与纫芬的母亲闲谈了几句,便溜了出来。我想我打常遇见他姨母的时候都在下午,我于是打定主意,到下午从学堂里回来,便又再掩至后院。
  果然,此番一到了回廊之下,就遇见纫芬的姨母,手上抱了一个小孩,在那里玩耍。原来纫芬的姨母是夫亡未久,这孩子还是遗腹养的。他一见了我,便把我身上的新衣细细的观看,口里说道:“秦少爷,你这件衣服花样又新,颜色又好,是那家铺子买的?”我对他说是自己剪了料子缝的。纫芬的姨母道:“这衣料与我哥儿缝件小衣服倒着实好看,但不知是那个铺子买的?”我估他已落了我的圈套,就故意答道:“这种衣料恐怕京城里买不出,我这衣料还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。除了我缝这夹衫之外,还多了两丈,干娘要时,待我去取来,奉送与干娘就是了。”那纫芬的姨母听我这般说,就满脸堆下笑来,口内虽然说不好白要我的衣料,心下是不消说得,没有什么不要的。我当下便暗喜,笑着回到自己房中,开了书箱,取出那两丈洋绉,依旧走到回廊之下,双手递与纫芬的姨母。纫芬的姨母接在手中,喜得来眼笑眉开,口里少爷长少爷短的说了无数称谢的说话。我见他收了我的衣料,我心下也暗暗欢喜,纫芬所出的第一个题目,文章已被我做起一半了。
  自此以后,我每逢早上起来,必要去后院里探探纫芬。有时被我看见,有时竟不看见。但是,看见了也不便十分交谈,我心下也还是不快。至于每天下午,有暇就到后院里走走,或有糖食水果等类给些那姨母的孩子。不上十天,纫芬的姨母早已被我收在八卦炉中,任凭我如何摆布了。有一天早上,遇见了纫芬,纫芬对我笑了一笑,说出“孺子可教”四字。我听见纫芬这么说,我就暗自思维,我天天来到后院,只能走到中堂,却不敢走进纫芬的房里。孔圣人说是“升堂入室”,我仅能升堂,不能入室,就见了纫芬也是枉然。但是那位纫芬的阿姊是个高明人物,不可以势取,不可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