处堪泊船也。及读地志,其地有独树口,乃知古人诗不可轻议。
  《唐诗纪事》王之涣《凉州词》是“黄沙直上白间”,坊本作“黄河远上白间”。黄河去凉州千里,何得为景?且河岂可言“直上白”耶?此类殊不少,何从取证而尽改之。
  杨升谓韦州《西涧》诗是“独怜幽草涧边行”,“行”与“怜”相应,似胜。
  刘长卿《过贾谊宅》诗云:“汉文有道恩犹薄,湘水无情吊岂知。寂寂江山摇落处,怜君何事到天涯?”只言贾谊而己意自见。
  岑参《寄杜拾遗》云:“圣朝无阙事,自觉谏书稀。”反言以见意也。宋人讥其为顺从,以活句为死句矣。呵呵!
  用古能道意述事则有情。刘禹锡送馆阁出尹河南者云:“阁上掩书刘向去,门前修刺孔融来。”是用古述事者也。杨巨源《赠张将军》云:“知爱鲁连归海上,肯令王翦在频阳?”是用古道意者也。至若戴叔伦之“陈琳草檄才犹在,王粲登楼兴不赊”,韩之“才子旧称何水部,使君还继谢临川”,则浮泛无情,开弘、嘉门径。
  句中不得有可去之字。如李端之“开帘见新月,即便下阶拜”,“即便”有一字可去。“千寻铁锁沉江底,一片降幡出石头”,上四字可去。
  盛唐不巧,大历以後,力量不及前人,欲避陈浊麻木之病,渐入于巧。刘长卿云“身随敝履经残雪”,皇甫冉云“菊为重阳冒雨开”,巧矣。柳子厚之“惊风乱芙蓉水”,“桂岭瘴来似墨”,更著色相。姚合送使新罗者云“玉节在船清海怪”,则更险急,为避陈浊麻木不惜也。如右丞之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,极是天真大雅;後人学之,则为小儿语也。
  《韵语阳秋》云:“‘’,‘澜’等字,不可趁韵凑平仄而倒用之。”余谓“芊芊”、“悠悠”等字,亦不可独用一字。
  《古今诗话》云:“王右丞《终南》诗,讥刺时宰,其曰‘太乙近天都,连山接海隅’,言势位蟠据朝野也。‘白回望合,青霁入看无’,言有表无里也。‘分野中峰变,阴晴众壑殊’,言恩泽遍及也。‘欲投何处宿,隔水问樵夫’,言托足无地也。”余谓看唐诗常须作此想,方有入处。而山谷又曰:“喜穿凿者弃其大旨,而于所遇林泉人物,以为皆有所托,如世间商度隐语,则诗委地矣。”山谷此篇,又不可不知也。
  唐人诗有平头之病,如窦叔向之“远书珍重”、“旧事凄凉”,“去日儿童”,“昔年亲友”,唐彦谦之“泪随红蜡”、“肠比朱弦”,“梅向好风”、“柳因微雨”,亦当慎之。
  唐诗情深词婉,故有久久吟思莫知其意者。若如走马看花,同于不读。
  右丞《观别者》云:“不行无可养,行去百忧新。切切委兄弟,依依向西邻。”当置《三百篇》中,与《蓼莪》比美。其曰:“秋风正萧索,客散孟尝门。”十字抵一篇《别赋》。
  唐人作诗,意细法密。如崔护云: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後改为“人面今何处在”,以有“今”字,则前后交付明白,重字不惜也。昔有好捉人诗病者,谓某句出于前人某句,亦未必然。余曾有《试灯》诗云:“雪月梅花三白夜,酒灯人面一红时。”今说崔护诗,乃知古人受诬者多矣。前人诗句甚多,後人自当有相同者,那能顾虑?但作者严绝三偷,惟求自尽吾意,偶同勿论也。
  诗意大抵出侧面。郑仲贤《送别》云:“亭亭画舸系春潭,只待行人酒半酣。不管烟波与风雨,载将离恨过江南。”人自别离,却怨画舸。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。文出正面,诗出侧面,其道果然。
  诗之似雕琢也有故,意多言少,炼多就少,似乎雕琢;雕琢非诗也。
  唐时诗人不肯苟同,所以能自立。僧齐己见韦苏州,仿韦体作数诗以投之,韦大不喜,献其旧作,乃极嘉赏曰:“人人自有能事,何得苟同老夫耶!”乐天、义山诗体绝异,乐天见义山诗,爱重之极,谓曰:“吾死後当为尔子。”故义山名其子曰白老。弘、嘉贵人,莫不收拾同调,互相标榜,李、杜不死,高、岑复生,以诳诱无识。盖唐人务实,明人务名,子瞻所谓“群儿自相名字”者也。
  诗思太苦则为方干,太易则为子瞻,消息其间甚难。
  古人咏史,但叙事而不出己意,则史也,非诗也;出己意,发议论,而斧凿铮铮,又落宋人之病。如牧之息妫诗云:“细腰宫里露桃新,脉脉无言度几春。至竟息亡缘底事?可怜金谷坠楼人!”《赤壁》云:“折戟沉沙铁未消,自将磨洗认前朝。东风不与周郎便,铜雀春深锁二乔。”用意隐然,最为得体。息妫庙,唐时称为桃花夫人庙,故诗用“露桃”。《赤壁》,谓天意三分也。许彦周乃曰:“此战系社稷存亡,只恐捉了二乔,措大不识好恶。”宋人之不足与言诗如此。张又新《赠妓》诗:“雨分飞二十年,当时求梦不成眠。”梦,用襄王、神女事也。《幽鼓吹》讥之曰:“不眠安得梦?”此亦浅处,何以不见耶?
  杜以西川节度移淮南,温飞卿题其林亭云:“卓氏垆前金线柳,隋家堤畔锦帆风。贪为两地分霖雨,不见池莲照水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