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一斋李杜诗话

清潘德舆

●卷一
朱子曰:“作诗先看李、杜,如士人治本经,本既立,方可看苏、黄以次诸家。”予笃信此说,十年前,辑《作诗本经》一书,专取李、杜集,择而录之,并为《总论》二卷附焉。既而思之,李、杜所作,诚不能篇篇与《风》、《雅》合,然非浅陋如予者所宜定去取也,故此书不敢示人。其《总论》则偶出管见,不忍割弃,缀诸拙著诗话後,质世之知言者。
朱子曰:“李太白诗非无法度,乃从容於法度之中,盖圣於诗者。”按古今论太白诗者众矣,以朱子此论为极则。他人形容赞美,累千百言,皆非太白真相知者,以本不知诗教源流。故子美为“诗圣”,而太白则谓之“诗仙”,万口熟诵,牢不可破。究竟仙是何物?以虚无不可知者相拟,名尊之实外之矣。若缘谪仙之号定於贺监,谪仙之歌赋於同朝,少陵赠什亦尝及之,遂为定评。不知贺监老为道士,回惑已深,明皇好仙,朝列风靡,无稽品藻,何足效尤;少陵特叙其得名之始云尔,非以为确不可易也。且贺监又尝目之为天上星精矣,岂亦可从张旭太湖精之例,以“诗精”目之乎?若见太白咏仙者多,乃以“诗仙”当之,则高如郭璞,卑若曹唐,亦将号以“诗仙”耶?朱子以其徒容法度为圣,何等了当!杨升庵曰:“太白为古今诗圣。”语据朱子,扌颠扑不破。而他日又谓“太白诗仙翁剑客语”,何其仙圣之杂糅也!此义不明,看太白诗焉能入解?故皮袭美谓其诗“言出天地外,思出鬼神表,非世间人语”。极力推尊,皆成幻妄。歼氏臞庵谓其诗“如刘安鸡犬,遗响白云,覈其归存,恍无定处”。推寻不入,转致揶揄也。至王氏百谷,乃直谓“李诗仙,杜诗圣,圣可学,仙不可学矣”。岂非名尊之、实外之之明验也哉!惟周氏伯弓曰:“太白诗号雄俊,而法度最缜密。”此乃可与朱子之言相发明耳。
张氏邦基曰:“孟子之言道,如项羽用兵,直行曲施,逆见错出,皆当大败,而举世莫能当,何其横也!左丘明之於词令亦甚横。自汉後千年,惟韩退之之於文,李太白之於诗,亦皆横者。”按孟子不可以“横”言,左氏亦不可以“横”尽。若“项羽之用兵,直行曲施,逆见错出,举世莫能当”,拟太白诗,颇得其神。然朱子云:“太白诗不专是豪横,亦有雍容和缓者,如首篇‘《大雅》久不作’,多少和缓?”此论又不可不知也。
计氏有功曰:“张碧,贞元中人,自序其诗云:‘尝读李长吉集,谓春拆红翠,辟开蛰户,其奇峭不可攻也。及览太白诗,天与俱高,青且无际,鹍触巨海,澜涛怒翻,则观长吉之篇,若陟嵩之颠视诸阜者耶!’”按《沧浪诗话》云:“人言太白仙才,长吉鬼才,不然,太白天仙之词,长吉鬼仙之词耳。”《海录碎事》亦言:“唐人以李白为天才绝,白居易人才绝,李贺鬼才绝。”又渔洋山人戏论“李白飞仙语,李贺才鬼语”。愚实不解仙鬼之才、仙鬼之语,诸公何从悉其高下而公然以评诗也?张碧论太白,长吉别处,奇古确实,远胜天仙、鬼仙、鬼才、才鬼诸说。碧诗万不可以追踪太白,而名碧字太碧,摹仿令人失笑,然此论独可存也。
严氏羽曰:“观太白诗者,要识真太白处。太白天才豪逸,语多卒然而成。学者於每篇中,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。”按沧浪论诗,以禅为喻,颇非古义,所以来冯氏之攻。然谓“李、杜二集,须枕藉观之,如今人之治经”,则吻合朱子之谕,不可攻也。其谓太白诗有“安身立命处”,语殊深微不易解,而於太白诗煞有见地,学者不可不究其旨。究之若何?吴子华所谓“太白诗气骨高举,不失颂咏风刺之遗”者,即其“安身立命处”矣。沧浪又谓“太白发句,谓之开门见山”。夫诗有通体贵含蓄者,有通体贵发露者,岂有“发句”必求“开门见山”之理?此可以论唐人试帖之破题,而不可以论太白诗也。误传惑人,莫此为甚,故附辩之。
魏氏庆之曰:“为诗欲气格豪逸,当看退之、太白。”按退之文,乃太白诗之敌也;退之诗,则不可与太白诗并。盖退之诗,豪则有之,逸处甚少,千古以来,足当“气格豪逸”者,太白一人而已。後来苏长公七古豪逸处,几欲乱真。然李诗源出《风》、《骚》,痕迹都融;苏诗行以古文,议论不废。李实正声,苏为别径,终难方驾。朱子曰:“苏、黄只是今人诗,苏才豪,一滚说尽无馀意。”是也。
杨氏慎曰:“庄周、李白,神於文者也,非工於文者所及也。文非至工,则不可为神,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。”按升庵轩李轾杜,不足训,此以庄子比太白,却不误。顾氏璘亦云:“文至庄,诗至太白,草书至怀素,皆兵法所谓奇也。”然怀素之草书,非右军之左规右矩也;太白却於古法无脱漏处耳。
黄氏庭坚曰:“太白歌诗,超越六代,与汉、魏乐府争衡。”按《李诗纬》云:“太白愠于群小,乃放还山,纵酒浪游,岂得已哉!故於乐府多清怨,盖不敢忘君也。”夫太白之不敢忘君,与子美何异?情深故文明,所以越六代而齐汉、魏也。朱子谓“鲍明远才健,太白专学之”。此语转不若黄太史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