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是天命之谓性?」余曰:「此中须细思,当自得之。」友人不省,数日又来,问曰:「孟子说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也;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爱亲敬长,即是良知,夫非天命乎?」余曰:「圣贤说的,多是以第二门引入。且孟子说得甚明白,他说孩提既长,不说纔出胎之赤子。正以纔出胎之赤子,尚不知爱亲敬长也。天命无一息不流者,如何断灭于初生之时,而发见于孩提稍长之后?盖爱亲敬长,是率性之道,非天命之性也。」又曰:「赤子初生,便能视能听,能吃能动,此不待稍长而能之者,吾以为定是天命之性。」余曰:「此由出胎后根尘相对而后有,不是父母未生前消息也。如有目合色然后视,有耳合声然后听,有舌合食然后吃,有身合触然后动,所谓由尘发知,因根有相,相见无性,同于交芦者是已。若父母未生前,也无眼耳,也无身,也无舌,也无色声味触,不应天命之性一向断了。姑无论父母未生前,恐你见以为迂而不信,即如你熟睡不作梦时,也不视听,也不吃,也不动不应,天命之性至此断了?尽视听等亦只是率性之谓道耳,非天命之性也。」友人又曰:「能视能听的固不是天命,只始视听之时,随感随应,不待安排,不识不知,自然而然,此安得非天命之性?」余曰:「因有色声视听,然后说个不识不知,自然而然,此即从缘生,即是有对待的。非绝待真心,即非是天命。邓豁渠云:『一等认不识不知,自然而然者,此是认识神作元明照』。恰中你病,盖此等亦是率性之谓道也。」友人又曰:「然则声色俱无,视听双泯,一念不起时是耶?」曰:「天命是无一息不流的,不可不视听时便有、视听时便无也。不可不起念时便有、起念时便无也。且人固未有一念不起之时,即有一念不起之时,亦属想元。不见<楞严>以精明湛不摇谓之想元,属之识阴。所以道纵饶似秋潭月影,静夜钟声,随叩击以无亏,触波涛而不散,犹是生死岸头事。如汝所认,是以想元识阴,生死岸头事,而属之天命之性也,误矣。盖此亦只是率性之谓道耳。」友人曰:「我说许多,俱道不是,怪底慧可曰:『觅心了不可得。』大颠亦曰:『无心可将得。』我知之矣。了不可得的,将不得的,便是天命之性耳。」余曰:「你此说全是全不是,何也?觅固不可得,不觅时岂是无耶?将固不得可,不将时岂是无耶?且所觅所将之心,正是你所认情识之心耳。若天命之性,性一切心,体一切用,生天生地,生人生物,横贯宇宙,竖穷古今,岂为你所无乎?可见你所说者,亦只是率性之谓道也。」友人曰:「俱舍此何以见天命之谓性?」余笑曰:「俱舍此何愁不见天命之性?」友人不省,谩曰:「如子之论,天命率性,话作两橛矣,恐亦不然。」余曰:「天命率性,难说是同,难说是异,你自辨取。」数日后,又来问余。余曰:「至此却不能说,然不得已为你说个譬喻:三四月间,万树千卉。红者红,紫者紫,青者青,白者白,争妍交艳,那一件不仗赖春的气力。然花卉有许多种色,春却没许多种色。如今要说花卉红白青紫种色不是春不得,要说即是春不得。要知春无一处不有,又无一处可见。考亭诗云:『等闲识得东风面,万紫千红总是春。』你把前种种认作天命,便是将万紫千红认作春了,怎奈不识东风面何?你若真是彻的人,就把土石瓦砾尘埃野马糟粕矢溺等,总属天命之性亦得,又何妨将前种种所见说为天命耶?仰山答僧曰:『问诸方老宿,向汝指那个是性。语的是耶?默的是耶?总是总不是耶?若认语的是,如盲摸象耳鼻牙者。若认默的是,是无思无念,如摸象尾者。若道总是,如摸象四足者。若道总不是,抛本象,落在空见。若汝透得四句,不要摸象,最为第一。』然仰山此语,亦只道得一半。」
不睹不闻,此性体也,即天命也。你起心拟戒慎恐惧,便是睹闻,便违却本体。违却本体,便是不戒慎恐惧矣。夫君子非无睹也,即睹而未尝睹也。非无闻也,即闻而未尝闻也。夫即睹而未尝睹,即闻而未尝闻,方于天命之本体无乖违处,其戒慎恐惧孰甚焉。
天下无一人无喜怒哀乐者,亦无有一人有喜怒哀乐者。其喜怒哀乐无一时非已发者,亦无一时非未发者。可见人人中,人人和,人人率性,何尝有一人离道者哉?然人人有喜怒哀乐,易知也;人人无喜怒哀乐,难知也。皆已发,易知也;皆未发,难知也。欲知端的,须真参始得。
或问曰:纔起念去戒慎,便是不戒慎了,便是睹闻了。纔起念去致中和,便是不致了,便是不中和了。要不去戒慎,不去致,又坐在无事甲里,这也不得,那也不得,将如之何?余曰:你此问极妙。不睹也,不闻也,中和也,只你如今这也不得,那也不得的,不欠一分毫。你只管这也不得,那也不得,便是戒慎恐惧致中和家具工夫也。一日失脚踏到底,方知余言不谬。
知愚贤不肖,皆不得与于道。然<费隐>章却言夫妇之愚不肖,可与知能者何?我知之矣,愚不肖少情识,而贤知者多意见耳。
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。乃曰不明不行,不几离之矣乎?嗟夫!此道人人圆成,岂有一时一刻不明行于天地间之理,所恨人不知耳。故曰: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。一知味则须臾转凡而成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