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哭者也。
  何言乎让皇帝之至德也?金川之师,祸深喋血。让皇帝苟有分毫不忘天下之心,凭仗祖德,依倚民怀,散亡可以收合,蛮彝可以扇动。卫世子之焚台、卫太子之诣阙,谁能非之?谁能之?让皇帝明知大命之不可干也,明知天位之不可再也,明知本支百世之不可倾动也,以神州赤县为孤竹之封,以髹发坏衣为采药之遁,耄逊遐荒,自比退耕于野;头陀乞食,岂曰糊口四方。由是而内治外攘,逾沙轶漠,高皇帝之基业安,四祖之统绪安,三百年之天地人鬼罔不大安,宁非让皇帝之所诒乎?让皇帝之至德,媲诸泰伯,其难易尤相倍,而三百年之臣子不能知也,也有其知之不能尽言也。夫既以知之不能、言之不尽矣,而其所以不能知、不尽言者,轮苞塞,终不能泯灭于斯人斯世。于是乎愤盈交作,新旧错互,实录废,则取征草野之书;传闻异,则占决父老之口。梵宫之转藏,教坊之册籍,旅店市佣之留题、断句,无不采集、无不诠表,亦足以阐幽潜、劝忠孝矣!而斯人之心不但已也。于是乎四十馀年出亡之遗迹,易代已后归骨之故事,问影访求,凿空排缵,亡是司契,子虚削牍。讯筮与于巫阳,听行筹于王母。公羊指定哀之疑,陆贾惧丹青之惑。固将执梦以为实,又且循故而造新。曰:夫己氏一妄男子,乘是以贾弄笔舌,铺张祖先,若吴下流传诸录,其讹伪历然著明,而举世不尽知也。有其知之,则又曰:西方之山隰,犹思美人;蜀地之禽鸟,岂真望帝?信固当传,疑亦可恤,过而存之,不忍废也。
  于是,东莱之君子赵君士者,作为《建文年谱》,年经月纬,事比词属,会粹诸家记录而整齐其文章。以宿老如谦益,固亦当援据史乘,抗词驳正。读未终卷,泪流臆而涕渍纸,欷烦酲,不能解免。夫然后知让皇帝之至德沁入人心者,如此其深且厚。而赵君之为斯谱,本天咫、述民彝、备国故、搜遗忘,当沧海贸易、禾黍顾瞻之后,欲以残编故纸,遗三百年未死之人心,是岂欲与世之君子擅阳秋、矜衮钺,争名于竹帛哉!其亦可感而思已矣。
  谦益衰残耄熟,不敢复抵掌史事。赵君之弟刺史公言念旧史,俾为其序。萤干蠹老,口噤笔秃,伸写其狂瞽之言,识于首简,亦聊以发观者之一慨而已矣。
  【启祯野乘序】
  呜呼!史家之难,其莫难于真伪之辨乎?史家之取征者有三:国史也,家史也,野史也。于斯三者,考核真伪,凿凿如金石,然后可以据事迹、定褒贬。而今则何如也!
  自丝纶之簿、左右史之记、起居召对之籍化为煨烬,学士大夫各以己意为记注,凭几之言可以增损,造膝之语可以窜易。死君亡父,瞒天谰人,而国史伪。自史馆之实录、太常之谥议、琬琰献征之记载委诸草莽,世臣子弟各以私家为掌故,执简之辞,不必登汗青,裂麻之奏,不必闻朝著,飞头借面,欺生诬死,而家史伪。自贞元之朝士、天宝之父老、桑海之遗民,一一皆沉沦窜伏,委巷道路,各以胸臆为信史,于是国故乱于朱紫,俗语流为丹青,循蟪蛄以寻声,佣水母以寄目,党枯仇朽,杂出于市朝,求金索米,公行其剽劫,才华之士,不自贵重,高文大篇,可以数缣,邀取鸿名伟伐,可以一醉博易,而野史伪。韩退之论史官善恶,随人憎爱附党,巧造语言,凿空构立,何所承受取信,而可草草作传记,传万世乎?谓余不信,则又以人祸天刑惧之。曰:“若无鬼神,岂可不自心惭愧?若有鬼神,将不福人?”痛哉斯言!正为今日载笔之良规、代斫之炯鉴也。
  梁邹流绮氏,名家俊民,衔华佩实,耻国史之沦坠,慨然引为己任,先后纂述有成编矣。而又不自满,假以余为守藏旧老,不择其蒙瞽而问道焉。余敢以两言进:一则曰“博求”,二则曰“虚己”。夫子作《春秋》,使子夏行求十有四国宝书,此博求也。其定礼也,一曰:“吾闻诸老聃。”再曰:“吾闻诸老聃。”此虚己也。太史公于《国语》、《世本》、虞卿、陆贾之书,无不揽采,叙荆轲、留侯事,征诸侍医、征诸画工,亦此志也。具是二者,又取退之人祸天刑之惧,为之元龟师保,于史也,其庶矣乎!邹子抠衣敛笔,自命野乘,未敢掉鞅超乘,驰骋上下,于迁、固、晔、寿之间,实斯言也。吾有望矣。
  往予领史局,漳浦石斋先生过予扬扌,辄移日分夜。就义之日,从容语其友曰:“虞山尚在,国史犹未死也。”劫火之后,归老空门。每思亡友坠言,抱幽冥负人之痛。邹子,漳浦之高弟,卒能网罗纂集,以继其师之志。漳浦云车风马,在帝左右,监观阴骘,故知恒在于斯。邹子尚勉之哉。呜呼!邹子尚慎之哉。
  【玉剑尊闻序】
  史学之失,未有如今日者也。吾尝为之说曰:“难言史,天下无史矣;易言史,天下亦无史矣。”夫谓“难言史而无史”者,何也?祖功宗德,日月不刊,国宪家猷,琬琰具在。《周官》之六典如故,《公羊》之三世非遐,不于此时考求掌故,网罗放失,备汉三史,作唐一经,将使禹迹夏鼎,弗克配天,文谟武烈,于焉坠地。惟我昭代,文不在兹,岂蜀史之无官,抑籍氏之忘祖?故曰:“难言史则无史”也。谓“易言史而无史”者,何也?《史记》远稽《世本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