矣而不知,而况当时之民欤!
  至矣!圣人鼓舞万民之术也。盖可使之由者同井之田,而不可使之知者则六艺之精、孝弟忠信之行也。儒者不察,以谓圣人皆于农隙以讲武事。夫搜苗弥狩,四时皆田,安知田隙?
  且自田耳,易尝以武名,易尝以武事讲耶?范仲淹乃谓儒者自有名教,何事于兵。则已不知兵之急矣。张子厚复欲买田一方,自谓井田。则又不知井田为何事,而徒慕古以为名,抵益丑焉。商君知之,慨然请行,专务攻战,而决之以信赏必罚,非不顿令秦强,而车裂之惨,秦民莫哀。则以不可使知者而欲使之知,固不可也。故曰:“圣人之道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鱼不可以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”至哉深乎!历世宝之,太公望行之,管夷吾修之,柱下史明之。姬公而后,流而为儒,纷坛制作,务以明民,琐屑烦碎,信誓周章,而轩辕氏之政遂衰矣。
  杂说
  《拜月》、《西厢》,化工也;《琵琶》,画工也。夫所谓画工者,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,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?今夫天之所生,地之所长,百卉具在,人见而爱之矣,至觅其工,了不可得,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!要知造化无工,虽有神圣,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,而其谁能得之?由此观之,画工虽巧,已落二义矣。文章之事,寸心千古,可悲也夫!
  且吾闻之:追风逐电之足,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;声应气求之夫,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,风行水上之文,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。若夫结构之密,偶对之切;依于理道,合乎法度;首尾相应,虚实相生: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,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。杂剧院本,游戏之上乘也,《西厢》、《拜月》,何工之有!盖工莫工于《琵琶》矣。此高生者,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,而极吾才于既竭。惟作者穷巧极工,不遗余力,是故语尽而意亦尽,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。吾尝揽《琵琶》而弹之矣:一弹而叹,再弹而怨,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。此其故何耶?岂其似真非真,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耶!盖虽工巧之极,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,则其感人仅仅如是,何足怪哉!《西厢》、《拜月》,乃不如是。
  意者宇宙之内,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,如化工之于物,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。
 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,比其初,皆非有意于为文也。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,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,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,蓄极积久,势不能遏。一旦见景生情,触目兴叹,夺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之垒块;诉心中之不平,感数奇于千载。既已喷玉唾珠,昭回云汉,为章于天矣,遂亦自负,发狂大叫.流涕恸哭,不能自止。
  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,欲杀欲割,而终不忍藏于名山,投之水火。余览斯记,想见其为人,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,故惜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。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,羡张生之奇遇,比云雨之翻覆,叹今人之如土。其尤可笑者:小小风流一事耳,至比之张旭、张颠、羲之、献之而又过之。尧夫云:“唐、虞揖让三杯酒,汤、武征诛一局棋。”夫征诛揖让何等也;而以一杯一局觑之,至眇小矣。
  呜呼!今古豪杰,大抵皆然。小中见大,大中见小,举一毛端建宝王刹,坐微尘里转大法轮。此自至理,非干戏论。倘尔不信,中庭月下,木落秋空,寂寞书斋,独自无赖,试取《琴心》一弹再鼓,其无尽藏不可思议,工巧固可思也。呜呼!若彼作者,吾安能见之欤!
  童心说
  龙洞山农叙《西厢》未语云:“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。”夫童心者,真心也。若以童心为不可,是以真心为不可也。夫童心者,绝假纯真,最初一念之本心也。若失却童心,便失却真心,失却真心,便失却真人。人而非真,全不复有初矣。童子者,人之初也;童心者,心之初也。夫心之初曷可失也!
 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?盖方其始也,有闻见从耳目而入,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。其长也,有道理从闻见而入,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。其久也,道理闻见日以益多,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,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,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;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,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。夫道理闻见,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。古之圣人,易尝不读书哉!
  然纵不读书,童心固自在也,纵多读书,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,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。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,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?童心既障,于是发而为言语,则言语不由衷;见而为政事,则政事无根抵;著而为文辞,则文辞不能达。盖内含以章美也,非笃实生辉光也,欲求一句有德之言,卒不可得。
  所以者何?以童心既障,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。
 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,则所有言皆闻见道理之言,非童心自出之言也。言虽工,于我何与,岂非以假人言假言,而事假事文似文乎?盖其人既假,则无所不假矣。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,则假人喜。以假事与假人道,则假人喜;以假文与假人谈,则假人喜。无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