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,洪荒广略为古,其道难法,其言难行。孔子之言道曰:“道不远人。”言中庸者,曰“率性之谓道”,又曰“可离非道也。”《春秋》之为书也,以成、隐让而不正之,传者曰“《春秋》信道不信邪,”谓隐未能蹈道。齐侯迁卫,书“城楚丘”,与其仁不与其专封,传者曰“仁不胜道”。凡此所谓道者,乃圣人之道也,此履之于身、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,岂如诞者之言者邪!尧、禹之《书》皆曰“若稽古”。传说曰“事不师古”,“匪说攸闻”。仲尼曰“吾好古,敏以求之者”。凡此所谓古者,其事乃君臣、上下、礼乐、刑法之事,又岂如诞者之言者邪!此君子之所学也。

  夫所谓舍近而取远云者,孔子昔生周之世,去尧、舜远,孰与今去尧、舜远也?孔子删《书》,断自《尧典》,而弗道其前,其所谓学,则曰“祖述尧舜”。如孔子之圣且勤,而弗道其前者,岂不能邪?盖以其渐远而难彰,不可以信后世也。今生于孔子之绝后,而反欲求尧、舜之已前,世所谓务高言而鲜事实者也。唐、虞之道为百王首,仲尼之叹曰“荡荡乎”!谓高深闳大而不可名也。及夫二《典》,述之炳然,使后世尊崇仰望不可及。其严若天,然则《书》之言岂不高邪?然其事不过于亲九族,平百姓,忧水患,问臣下谁可任,以女妻舜,及祀山川,见诸侯,齐律度,谨权衡,使臣下诛放四罪而已。孔子之后,惟孟轲最知道,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,畜鸡豚,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。夫二《典》之文,岂不为文?孟轲之言道,岂不为道?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,盖切于事实而已。

  今学者不深本之,乃乐诞者之言?思混沌于古初,以无形为至道者,无有高下远近。使贤者能之,愚者可勉而至,无过不及,而一本乎大中,故能亘万世,可行而不变也。今以谓不足为,而务高远之为胜,以广诞者无用之说,是非学者之所尽心也。宜少下其高而近其远,以及乎中,则庶乎至矣。凡仆之所论者,皆陈言浅语,如足下之多闻博学,不宜为足下道之也。然某之所以云者,本欲损足下高远而俯就之,则安敢务为奇言以自高邪?幸足下少思焉。

  【答西京王相公书〈景元年〉】

  月日,某谨斋沐顿首,复书于相公阁下。所遣使二十一日至许州,获赐书一通,伏读周复,且惭且悸。修幸得备下吏,承宠光,日趋走于前,窃慕古人堂下一言之献,思有所陈,而恨愚无识,不足自效,徒抱区区之心者有日矣。昨以初去府,辄因奏记,陈己疏浅,得蒙大君子休德之幸,以为离去眷恋之辞既有次第,临治以来施政之善者,顾寮吏宜有助,而ウ懦独无能之过以为谢;因又妄思一言之献,以毕曩时区区之心,以为忠恳;又辄赞德美,愿广功业、益休问以为祷。其诚虽勤,其言狂惑,犹即蓍龟之神而再三黩,宜其拒以不应。伏蒙相公不即弃绝,犹辱以书,条陈晓谕以为宠,若其为赐也厚矣。然伏读求绎,似有未察其诚得,敢一终其说,以逃责焉。

  某闻古之为政者,必视年之丰凶。年凶则节国用,振民穷,奸盗生、争讼多,而其政繁。年丰民乐,然后休息而简安之,以复其常。此善为政者之术,而礼典之所载也。凡某前所陈者,亦不过如是而已。其意谓夫乘凶年之后,灾消息,风雨既时,耕种既得,常平之粟既出而民有食,关西之运既重至而军不乏,不旱不蝗,下民乐利,天子不忧虑。能如是,然后务大体,简细事而已,岂有直以镇俗救民愁、无为置军食之说邪?伏惟详而察之。

  昔者孔子尝为委吏,必曰称其职而已。盖苟守其官,不敢慢其事而思其他。伏惟相公所赐之书,有居官不出位之言,有以见君子用心也。然某之所陈,非谓略一邦之小而不为,须四海之广而后施,以弃职而越思也。盖愿乎进德广业,思以致君而及天下,不以一邦而止,既祷且劝之辞也。

  噫!士之至贱,敢以言干其上者,有三焉:不量轻重之势,不度贵贱之位,必争以理而后止者,此直士也;蒙德思报,不计善否,务罄其诚而言者,此知义之士也;其言乖谬,不合道理,问不及而自僭者,此狂士也。然直士之言虽逆意,宜思而择,报德之言虽善,原其心之所来,宜容而纳;狂者之言既狂矣,宜不足与之辨。某,士之贱者,敢有干而云者,于斯三者有其二焉。伏惟相公择之纳之,不足与之辨而绝之,惟所赐焉。

  【投时相书〈景〈元年〉】

  某不佞,疲软不能强筋骨,与工人田夫坐市区、服畎亩,为力役之劳,独好取古书文字,考寻前世以来圣贤君子之所为,与古之车旗、服器、名色等数,以求国家之治、贤愚之任。至其炳然而精者,时亦穿蠹盗取,饰为文辞,以自欣喜。然其为道闳深肆大,非愚且迂能所究及。用功益精,力益不足,其劳反甚于市区畎亩,而其所得,较之诚有不及焉。岂劳力而役业者成功易,勤心而为道者至之难欤?欲悔其所难而反就其易,则复渐圣人为山一篑止焉之言,不敢叛弃。故退失其小人之事,进不及君子之文,茫然其心,罔识所向,若弃车川游,漫于中流,不克攸济,回视陆者,顾瞻徨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