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迫于人之肌肤,欲其亡为奸邪,虽慈母不能保其子,君安能保其民哉?是故导其衣食之源,绝其饥寒之路,可使富也。自耒耜取诸益而茹毛之风革,自衣裳取诸乾坤而衣皮之俗易。三皇邈矣,制莫详于《虞》、《周》、《禹贡》。《豳》诗凿凿皆精语,三壤成赋,而秷秸粟米供于甸服之内;桑土既蚕,而织文丝枲纳于贡篚之中。于耜举趾,馌妇同于南亩,十月纳禾之张本也;采蘩猗桑,筐女遵于微行,九月授衣之收功也。人徒见虞周之民无冻馁之患者,而不知三事以正德居先,六府以修谷为主。罚二十五家之里布,以禁游惰;通三十年之国用,以均出入。上不外本而内末,下不弃本而逐末,虞周可谓知生财之道矣。
自时厥后,井田废,而无土著之民生之者寡矣;封建坏,而去班禄之籍食之者矣。征用其三,而民有殍,为之不疾矣;彻取其二,而君不足,用之不舒矣。邹国一叟,恳恳为时君言者,不过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百亩之田,勿夺其时而已。此一章凡三见,终始不易,当不夺不厌上下交征之时,而进不饥不寒然而不王之说,安得不以为田夫野老之俗务,耕奴织婢之鄙谈?然仁政之本,莫大乎此。自仁政之说不售战国折入于秦,秦为无道,虐用其民,男子疾耕,不足于粮饟,女子纺织,不足于帷幙。民力不堪,秦亦以是虚其国。汉兴,天下草创,百姓思乐息肩。文帝恭俭宽仁,爱人节用。帝亲耕耤田,以供粢盛,后亲蚕公室,以供祭服,不可谓不务本者。诏令数下,一则曰为酒醪以靡谷,二则曰纂组以害女红,不可谓不务本者。然不能使末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,奚止酒靡谷而已;不能禁倡优下贱之人不得为后饰,奚止害女红而已。汉之为汉,五六十年公私之积犹可哀痛。贾谊、晁错掇拾孟子余论,复屡屡陈之。谊之言曰:「仓实而知礼节。一夫不耕,或受之饥;一女不织,或受之寒。生之有时,用之无度,则物力必屈。今背本而趋末者,淫侈之俗日月以长,天下财产安得不?」错之言曰:「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,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,为开其资财之道也。今地有余利,民有余力,生谷之地未尽垦,山泽之利未尽出,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。」二子亦可谓知本之论。然孟子专论王道,二子杂伯者富强之术,观者不可不察也。
今南北混并,天下一家,烟火万里,农桑满野,升平之业,视汉有加。然而经制不定,征敛无艺,赋入虽广,调度实繁。天时不登,地力有限,加之大官窃禄,小吏侵渔,商贾操市之奇赢,缁黄侵国之经费,困穷失职,贪惰成风,长此安穷,救之无术。设使晁、贾二子复生于今日,亦当苦口进言,而昔所建明有宜于今世者,有司条陈之,以次施行可也。杏花昌叶,东作方兴,戴胜鸣鸠,柔桑可采,兹惟时矣。孟子曰:「民事不可缓也。」惟上人之留意。不然,二月卖新丝,五月粜新谷,将有诵聂夷中之诗者。
田制
问:孟子答井田之问曰:「夫仁政必自经界始。」又曰:「经界既正,分田制禄,可坐而定也。」正经界,均井地,平谷禄,诚为国家之先务矣。自秦废井田,开阡陌,汉因之,无所改。至王莽欲复井田,更名天下田曰王田,皆不得买卖,于是农桑失业,百姓日以凋弊。魏文行均田法,最为近古。历周、隋及唐,而定均田、口分、世业。天宝以后,归于兼并之家,而口分、世业坏矣。使井田可复,何为王莽行之而弊?使井田不可复,何为魏、唐行均田而便于民?抑井田之法非口分、世业之谓耶?方今笃行仁政,经理王土,酌古揆今,富国便民之事,无出于此。或者奉行未得其策,滋以病民,遂使良法美意藐然无成效。诸友讲明于此熟矣,愿相与推求其要,以俟他日大廷之对。
封建,古法也,司马晋行之而叛者起;肉刑,古法也,汉文废之而人心悦;井田,亦古法也,新莽效之而失业者怨。然则古法不可行耶?曰:不可行则古人不行久矣。夫行古人之法,当得古人之意。故有尊贤亲亲之意,则可以行封建之法;有尚德缓刑之意,则可以行肉刑之法;有损上益下之意,则可以行井田之法。不得其意,而守其法,是为徒法,徒法不能以自行。吾观孟子答文公井地之问,凡二章,始言贡、助、彻之异,继言公田、世禄之制,又言君子、野人之别,而终之曰「此其大略也。若夫润泽之,则在君与子」。朱文公释「润泽」二字,谓因时制宜,使合于人情,宜于土俗,而不失乎先王之意也。然则先王之意奈何?曰恭以礼下,俭以取民,仁以行政,其在上者如此;庠以养,校以教,序以射,而人伦明,相友助,相扶持而百姓睦,其在下者如此。当是时也,白坟、黄壤、青黎之地,皆声教渐被之余,而陇上辍耕之夫,安得鸿鹄之兴叹?乡师、党正、闾胥之间,皆德行道艺之选,而绛县老人之年,安得泥涂之久辱?《大田》之诗曰:「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。」言天意本雨我君之田,我因蒙其余惠耳!《噫嘻》之诗曰:「骏发尔私,终三十里。」戒尔民当大发其力于尔之私田,无尺地之不耕也。苏氏曰:「上之告民,则先其私。民之奉上,则先其公。」上下之间,交相忠爱如此,法禁以厉之欤?号令以迫之欤?刑赏以诱之欤?亦君民相与之意耳!
阡陌开而贫者无立锥,王田禁而市道有泣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