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,薪香郁郁,从石罅出,茶熟,味之甘冽,倍于寺,盖吼雷湫也。夫草茎易绝,湿薪无焰,僧若不厌其劳,惟道气胜,故能受苦况,此其所以为修身之学欤?
茶毕,风寒,冥冥欲雨,急左旋,由海音洞入寺,此迩来新辟径也。视埔头略远,而稍夷,然行人亦接臂作猿狖状。人影在重涧中,涧石黝黑如墨,可以取火。举步旋转,三尺之外不辨趋向,前有负米给僧而坠岩者,首纳于腹。予戒同游曰:“至险之地,须以心平气和处之。古人终其身于忧患,而跬步不失。”吾侪于履道坦坦中,偶尔提防亦足以警心目。吾故曰:“洞以险胜。”彼游石鼓者畏登屴崱,登屴崱者畏寻白云,不到白云,不知山骨,而猥以灵源、般若傲人,亦已浅矣。
——《葭柎草堂集》卷上

按:乙巳当系道光二十五年(1845年)。

陈模字子范,一字勒生,福建闽侯(今福州市)人,清光绪时入福建船政水师学校肄业,后入芜湖海关佣书,与林森、陈其美友善,旋加入同盟会,又调往上海关。民国初,会中人多显达,模佣书如故,并加入南社。二次革命,讨袁军兴,模为陈其美制炸弹,欲刺郑汝成,适侦骑在门,模方掩蔽,弹适发,模被炸死。林森葬其遗骨于杭州孤山之岁寒岩,孙中山书“舍身为群”题其墓云。

重游鼓山记

去闽垣五十里,有山曰鼓山,镇马江之中枢,为城东之屏障。山石荦确,野径纡回,寺观穹窿,松楸疏散。五里一亭,十里一阁,名流觞詠,恒集于此,盖福州第一名胜也。
客岁,余买棹旋里,尘装甫卸,即雇笋舆,向东而行,直穷其胜。时适春和,晴空一碧,山容如画,笑靥迎人,似欲点头问我别来无恙也。才过五里亭,苍林荟蔚,香草缤纷,数树桃花,娇憨可掬。回忆十年前,老梅数株,高出檐屋,今都就槁。寺僧易种以桃,千红斗艳,几疑武陵源尚在人间也。然余性爱梅,不爱桃,转瞬数年,景象一变,可以觇世态之沧桑矣。日午,入涌泉寺,随山僧啖蔬饭,既饱,摩娑四壁,旧题漫灭,不可复得。忆少时与吾友石生、霁泉雅集于此,浩歌狂啸,击碎唾壶,意气豪迈,不可一世。曾几何时,风流云散,霁泉墓木已拱,石生浪迹欧州,欲得再与把臂,付之梦想而已。
兹山终古不改,得于十年后,使余重游旧地,人缘虽悭,名山之福犹获再享,亦幸事也。是夜辗转不寐,和尚云印极道绝顶胜景,邀余出游,允之。夜半首途,阴雾迷漫,咫尺莫辨。攀危岩,披茸草,蹀躞于磊砢中,约十余里,至朱晦翁所题“天风海涛”处,有亭翼然,颜曰:“观日”。惜为时太晚,日驭已徘徊于空际矣。俯视四野,群山如丸,千林若荠,行云奔逃,疾如飞鸟。宿霭作雨,忽阴忽晴,碧海接天,一色莫辨。近岩松涛怒吼,气象萧森,拉杂尘心,到此悉寂。下方缕缕炊烟,时已傍午。乘兴而下,抵喝水岩。复与方外群僧,纵谭琐事,但彼辈无风雅者,殊觉可厌耳。
次早,得邮书,促赴芜湖,匆匆行迈,山灵有知,当为扼腕。倘天假之缘,数年后,得与石生再来一游,想亦山灵所深许。然使天或靳余英年,抑或靳我石生,不使再见,即再见,或不能携手重游旧地,因在意料中也。譬如半山亭之梅,悉变为桃,梅之福宁不及桃,而竟不及桃,安知桃之后,不有他树为之代庖乎?余之能否再游兹山,亦犹之梅与桃也。嗟呼!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舟次无聊,挥毫记之,亦聊以志感云。
《陈烈士勒生遗集》卷二
民国二十四年(1935年)南京印本
郁达夫(1896~1945年)浙江富阳人,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,著有小说《沉沦》等,散文主要游记,文笔优美。抗日战争时,在南洋群岛一带从事抗日宣传活动,后在苏门答腊,为日军所害。

游鼓山记

(一)

周亮工的《闽小记》,我到此刻为止,也还不曾读过;但正托人搜访,不知他所记的究竟是什么,以我所见到的闽中册籍,以及近人诗文集子看来,则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,似乎是去东门一二十里地远的鼓山。闽都地势,三面环山,中流一水,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,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。若把前面的照山,也取在内,则这把椅子,又像前面有一横档,给一二岁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。两条扶手的脊岭西面一条,是从延平东下,直到闽侯结脉的旗山;这山隔着江水,当夕阳照得通明,你站上省城高处,障手向西望去,原也看得浓紫氤氲;可是究竟路隔得远了一点,可望而不可即,去游的人,自然不多。东面的一条扶手本由闽侯北面的莲花山分脉而来,一支直驱省城,落北而为屏山,就成了上面有一座镇海楼镇着的省城座峰;一支分而东下,高至二千七八百尺,直达海滨,离城最远处,也不过五六十里,就是到过福州的人,无不去登,没有到过福州的人。也无不闻名的鼓山了,鼓山自北而东而南,绵亘数十里,襟闽江而带东海,且又去城尺五,城里的人,朝夕偶一抬头,在无论甚么地方,都看得见这座头上老有云封,腰间白樯点点的磈奇屏障。所以到福州不久,就有友人,陪我上山去玩,玩之不足,第二次并且还去宿了一宵。
鼓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