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征随笔  清 汪景祺

  ○与胡别驾遵王宇别后大风,初更始至柏乡,即往晤旧令张君。张君握手大恸,母妻两丧,皆不能返故土,此地人口尚多,每日须啖小米石余,他物称是。已雇驮轿四顶、车四辆、骑骡二十头,先遣其侄子女东归,而不能起身。连夜往见韩六哥,韩付之一笑,索然而返。次日张君未来,弟晨起独坐。自先公捐馆以来,宿昔之通门年谊及数十年香火之交,待我如陌路,与张君从无半面而倾盖如故。今见其颠沛若此,竟不能稍效涓埃,汪某血性男子,肯与鼠辈为伍乎?未几张君来叩,其所需非百金不可。急检旅囊尚存百十金,仅留十金,以百金付张君,且曰:“君速归寓料理。明晨我来郭外送君,眷属东归,仆亦北发矣。”张君方欲致词,弟曰:“去!去!无可将意,若作一世俗常语,是以狗彘相待也。”张君咨嗟而去。韩六哥留至署晚饭,忽云旧令眷属断断不能归去,此刻闻定明晨就道,大是异事。

  弟亦不答,韩六哥问何时起行,弟云:“明晨送张君弟侄去,即北辕矣。”次日往去,张君弟侄子女呼天痛哭,如永诀者,然弟亦不知涕泪之何从也。韩六哥来以十六金相惠,弟甫接入手,即送与张五兄,曰:“以此为从者盘冫食之费。”

  其家属径去,今日可宿隆平。弟此刻在赵州大石桥用饭,大约往栾城县,囊中所存仅十金而已,无论不能到西安,即平定州亦难枵腹而至,然自信无饿倒中途之理。与张君交六年,承其解推无算,计此一百十六金尚不能报十分之一。然见其眷属飘然而去,甚以为快。颇有笑我之谬者,人情至此,夫复何言?二月初六日午,刻赵州大石桥旅次。

  ○朱汉源长梧子诗集序诗书之陵夷也久矣,自击壤而后,理学风雅分而为二。信口成吟,其去张打油、胡钉铰也不远;胭脂金粉,即为轻薄之词。《诗》三百篇,春女秋士之思皆可置而不录耶。间有涉猎兔园册子者,学无根柢,言匪性情。如官厨宿馔,居肃具陈,鲜[B161]杂进。甚至襞绩纂组,节节俱断,以是而言诗,无怪乎二十年来世不复有所谓诗也。彼夫村童野妪,兴之所之,往往矢口而成章,发声而中节,而操觚家如衣败絮行荆棘中,触处掳。呜呼!不重可慨哉。汉源先生于古今之书无所不读,壮岁厌薄功名,即弃去诸生业,益肆力于诗古文辞,上自风骚,下迄汉魏,以至六朝三唐宋元明皆囊括包举。洋洋洒洒,自成一家之言。足迹半天下,过都历府即为歌诗以纪之。凭吊兴亡,论今昔杜陵之讽谕,激切履道之感慨流连。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戒,匪徒以诗自鸣其不平而已也。汉源与余有窳,行辈为尊,而年复长于余。常慨今日无识字人,谬引余为知己。汉源既不能家食,余亦奔走南北,时与汉源更唱迭和于车声帆影间。顷相值于洪崖官舍,为信宿之留,汉源出示近作,循环雄诵,支大厦之将倾,回狂澜于既倒,四始六义之得以绵绵延延传之后世者,其在斯人欤?余少即学为韵语,跋扈词场,于人少所推许,惟于汉源,则输心降志,最为服膺。余今流落江湖,不能有所成就,汉源亦眼花须白尚无买山之钱。语曰诗能穷人,又曰诗穷而后工,又曰诗人少达而多穷,三复斯言,相视而笑,孰得孰失,当必有辨之者。雍正二年二月二十又四日,钱塘汪景祺星堂氏拜手谨题。

  ○步光小传余素好狭邪之游,辛丑触暑,南还遘疾几殆,遂不复为之。但客途寂寞,藉此以解羁愁。锦衾烂然,共处其中,虽不敢云大程之心中无妓,亦庶几柳下之坐怀不乱。所谓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如若耶溪头一面也。二月二十六日,次侯马驿,日方卓午。索居无赖,问逆旅主人:此地校书有举趾可观,谈笑有致者乎?主人曰:“有步光者,色冠一时,善骑射,能为新声。第其人好酒悲固,奇女子也。”

  余急呼之入门,丰姿绰约,体不胜衣,如姑射山神人,光耀一室。然不平之气,跃跃眉宇间,且其意不在客。余讽曰:“卿既失身风尘,宜少贬气节,往来皆俗子也,不徒自苦乎?”步光俯而思,仰而笑曰:“君似知我者。”始稍稍款狎,顾见壁间弓矢,反唇曰:“文人携此何为?”余曰:“闻卿雅善此技,可一见乎?”

  步光曰:“诺。”因臂弓抽矢至屋后隙地,植鞭杆于数十步外,三发皆中。余曰:“卿红线之俦,惜仆非薛节度,奈何?”步光笑曰:“君乃邮亭一夜之陶学士耳,若作”风光好“一阅,妾当为君歌之。”余心不测其何如人,细叩之,不答一语。

  酒半,强之歌,琵琶半面,其声甚哀聆,其所歌之词则曰:“你将这言儿语儿休,只管牢牢刀刀的问有什么方儿法儿,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。俺对着衾儿枕儿,怕与那腌腌赞赞的近谈什么歌儿舞儿。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,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,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。俺只愿荆儿布儿,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。”盖《正宫调》之《叨叨令》也。余曰:“此卿自制曲也。章台一枝,似有所属,不妨为我明言。仆不敢比薛节度,独不能为许虞侯乎?陶学士因缘老夫计不出此。”步光置琵琶几上颇有不乐之色,既而曰: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,何余益骇然?”既就寝,余更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