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家名利均為外物也,以天下國家與名利並言,以小抑大,以下抑高,此書之中大抵如此。數子者,指上言聖人、大夫、士、小人也。事業名聲雖不同,而其忘身傷性則一,此皆殉物之失也。
  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。問臧奚事,則挾筴讀書。問穀奚事,則博塞以遊。二人者事業不同,其於亡羊均也。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,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,二人者所死不同,其於殘生傷性均也,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,天下盡殉也。彼之所殉仁義也,則俗謂之君子;其所殉貨財也,則俗謂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則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。若其殘生損性,則盜跖亦伯夷已,又‘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。
  博塞、讀書,二事之美惡不同而亡羊則均,此喻最佳。挾筴即執卷也,投瓊曰博,不投瓊曰塞,瓊猶今骰子也,亦曰齒,亦曰目。塞與賽同。伯夷、盜跖,莊子豈不知其賢否,特借此以立言,此皆是其過當處。君子小人雖異而殘生損性則一,其意主於譏君子,故借小人以形之。是皆以小抑大,以下抑高之意也。
 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,雖通如曾史,非吾所謂臧也;屬其性於五味,雖通如俞兒,非吾所謂臧也;屬其性乎五聲,雖通如師曠,非吾所謂聰也;屬其性乎五色,雖通如離朱,非吾所謂明也。吾所謂臧非仁義之謂也,臧於其德而已矣。吾所謂臧者,非所謂仁義之謂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。吾所謂聰者,非謂其聞彼也,自聞而已矣。吾所謂明者,俳謂其見彼也,自見而已矣。夫不自見而見彼,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,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,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。
  屬性,猶言留意也。曾,曾子也,諱參。史,子魚也,名鰍。以俞兒、師曠、離朱而比曾史,亦是以下抑高之意。臧,善也。言雖如此,非吾所善也。善於其德,任其性命之情,即順自然也。此數語之中,如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,自聞而已矣;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,自見而已矣,一大藏經不過此意,安得此語。若此等語,皆其獨到不可及處。這一彼字不是輕可下得,禪家所謂狂犬逐塊,所謂幻花又生幻果,便是這箇彼字。自得其得、自適其適,即自見自悟也,大抵分別本心與外物耳。不得其本心而馳驚於外,則皆為淫僻矣。自聞自見若在吾書,即論語所謂默而識之;易所謂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;孟子所謂施於四體,不言而喻,伊川春秋傳序曰優游涵泳,默識心通,皆是此意,但說得平易爾。晦黃懲象山之學,謂江西學者皆揚眉瞬目,自說悟道,深詆而力闢之,故論語集解以識音志曰,默而記之爾。孟子不言而喻,亦曰不待人言而自喻,不肯說到頓悟處,蓋有所懲而然,非語孟二書之本旨也。若以伊川默識心通之語觀之,豈得音志乎。然學道者若用功之時。常有等待通悟之心,比尤不可。所謂執迷待悟,則隔須彌山矣,頓漸自有二機,不可謂有漸而無頓,亦不必人人皆自頓悟得之。仲弓之持敬漸,顏子之克己復禮,頓也。不然何以曰,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仁何物也,一日而得之,非頓悟而何。看此數語,先提起一句曰克己復禮為仁,乃曰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,又曰為仁由己,由人乎哉。語勢起伏,便與禪家答話一同,子細吟玩,方見其味。顏子既於言下領略,乃曰請問其目,此即禪家所謂如何保任之時,四非四勿便是盡心、知性、知天。之下繼以存心、養性、事天、修身、俟命之事也,其曰為仁由己,即禪家所謂此事別人著力不得也。先師嘗曰佛書最好證吾書,證則易曉也。上不敢為仁義之操,是為善無近名也;下不敢為淫僻之行,是為惡無近刑也。道德,自然也,余恐有愧於道德,雖不為近刑之事,亦不為近名之事,近名則非自然矣,故曰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,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。觀莊子此語,何嘗不正心修身,其戲侮堯舜、夫子、曾史、伯夷,初非實論,特鼓舞其筆端而已。塘東劉叔平向作莊騷同工異曲論曰:莊周憤悱之雄也。樂軒先生甚取此語,看來莊子亦是憤世疾邪,而後著此書。其見既高,其筆又奇,所以有過當處。太史公謂其善屬書離辭,指事類情,用剽剝儒墨,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#1也。其言洸洋上音汪,下音羊,自恣以適己,此數句真道著莊子。
  外篇馬蹄
  馬蹄可以踐霜雪,毛可以禦風寒,齕草飲水,翹足而陸,此馬之真性也。雖有義許宜反臺路寢,無所用之。及至伯樂曰:我善治馬。燒之剔之,刻之雒之,連之以羈馽,丁邑丁立二反編之以皁棧,馬之死者十二三矣。饑之渴之,馳之驟之,整之齊之,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,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。
  此段言外物能為身累之意。翹足而陸者,凡馬立時其蹄必有跂起者也,此是下句處。義臺路寢即是王者之宮室,羲者養也,居移氣養移體之地,必當時有此二字。燒剔,治馬蹄也;刻,削也,亦削其蹄也,雒之,籠絡也;羈,絡其頭也;馽,絆其足也,今所謂前鞦後鞦;也連,列之也。皁棧,槽櫪也,眾馬列於其間也,整齊排布行列也。橛,御也;飾,鑣纓在頷下,故曰前者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