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物不足以易其好,雖妻子之愛為可割矣。所物不足以擬其尊,雖儒生之道不足守矣。故華子既悟,則黜妻罰子,操戈逐儒生也。華子知忘之為可樂,則宜於世累能忘之而弗念矣。猶恐外物之亂其心而不復得須臾之忘,又況於初不知忘之為可樂而日趨於是非之塗。若華氏方且以華子之忘為闔室之毒,儒生方且欣其疾之可已,則其心之淆亂何如耶?所謂宋陽里華子者,陽則以生育長養為事,華則得陽而蕃鮮,是皆趨於擾擾之塗者也。中年病忘,則落其華而反本焉。及其既悟,則復趨於膠擾之塗矣。反常者兌之悅澤,生出者震之决躁,故華子既悟,迺大怒也。子貢居言語之科,方且以賢於方人,見斥於孔子;若顏子則能忘仁義,忘禮樂,屢進而至於坐忘矣。故孔子顧謂顏回記之。
  秦人逢氏有子,少而惠,及壯而有迷罔之疾。聞歌以為哭,視白以為黑,饗香以為朽,嘗甘以為苦,行非以為是;意之所之,天地四方,水火寒暑,無不倒錯者焉。楊氏告其父曰:魯之君子多術藝,將能已乎?汝奚不訪焉。其父之魯,過陳,遇老聰,因告其子之證。老聃曰:汝庸如汝子之迷乎?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,昏於利害。同疾者多,固莫有覺者。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,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,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,一國之迷,不足傾天下。天下盡迷,孰傾之哉?向使天下之人,其心盡如汝子,汝則反迷矣。哀樂、聲色、臭味、是非,孰能正之?
  解曰:歌哭、白黑、香臭、甘苦,至於天地四方,水火寒署,紛紛之名,同一妙本,初無二致。由彼妄情,有於愛惡,物物分辯,種種假名,尋名求實,執著不易,莫有覺者。即其一端而論之,以白為白,是從眾也;以白為黑,是從我也。從我則眾疑,從眾則我惑。彼我異言,白黑殊名。名言雖殊,體性不動,是以名言之異。眾寡相傾,寡不敵眾,以迷導迷,淪胥以溺而不反矣,安可遽以眾人之同疾為是,一人之獨覺者為非耶?楊氏以為我之道傾天下,方且與儒墨相為是非白黑,故為逢氏病之,而俾之訪於魯之多術者。逢氏則逢物而偶之者也,故少而惠,長而以迷罔為疾。
  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,而况魯之君子迷之郵者,焉能解人之迷哉?榮汝之糧,不若遺而歸也。
  解曰:天下本無正是,大道不涉言詮。但聖人垂世立教者,不免於云云耳。又恐學者以眾人之言為非而以聖人之言為是,遂認而不捨,守而不忘,諺所謂黃金雖貴,入眼成瞖。故老子曰:吾之此言未必非迷,況魯之君子立仁義忠信之教,垂詩書禮樂之文,迷中之最迷者,又安能解人之迷哉?榮汝之糧,不如遄歸,蓋使之返照,求之於內耳。
  燕人生於燕,長於楚,及老而還本國,過晋國,同行者誑之,指城曰:此燕國之城。其人愀然變容。指社曰:此若里之社。乃喟然而嘆。指舍曰:此若先人之廬。乃涓然而泣。指壠曰:此若先人之冢。其人哭不自禁。同行者啞然大笑,曰:予昔給若,此晋國耳。其人大慙。及至燕,真見燕國之城社,真見先人之廬冢,悲心更微。
  解曰:傳教者有真偽,受道者有先後,先入者為主,後入者為客。今之學者,先遇一師,傳以偽法,遂認而守之,謂其無以復加矣。數年之後,忽遇真師,傳以真理,反執而不信,至于終身不悟,良可悲哉。故禦寇設此燕人過晋之喻。斯人也,生于燕而長于楚,既老而歸。過於晋國,同行者誑之曰:此燕之城也。其人愀然變容。指社曰:此若里之社也。乃喟然而欺。指舍曰:此若先人之廬也。乃涓然而泣。指壠曰:此若先人之墳墓也。乃哭不自禁。同行者啞然而大笑,曰:此晋國也,向吾給若。其人大慙。及至燕國,真見先人之廬冢,悲心遂消沉而不能更發矣。蓋境之感人,初見則動情也,深再見則視猶平常。且父母之邦,本以樂生也,今愈近而愈蹙,終至於涕泣而止爾,何生之樂哉?又其所謂燕者,初非燕國,實晋城爾,彼以偽給真,此以真信妄,自給之者以觀,真足資其默笑爾。由是知人之所謂內外親疏、喜怒哀樂,未有不猶燕人之給也。從而親疏憂樂之,亦未有不見笑於造物者,猶燕之人也。如亦悟其不真,則亦必思其當悲憂之時,何至而能爾也?然而親疏不在物而在我,真偽不在境而在心,心真則雖偽亦真,心惑則雖真亦偽。向俾晋人終不自言其給,則燕人之情終亦不易矣。及知其為給,雖真見先人之廬冢,悲心更微矣。何則?人之心未始不真,一誘於人,偽欲復於真,不可得矣。是以燕之人真情一散,漫不可復。其後彼雖以誠而來,我亦審其無妄矣,欲強之悲,終亦弗能矣,可不慎哉?嘗原老列之教,大抵期鎮斯民以無名之樸,使之不蕩於偽而已,不以治斯民於既澆漓之後為教也。故《道經》終言無名之樸,亦將不欲以靜,天下將向正,而《穆王》之篇終之以此也。
  穆王解
  由皇而下至於王功,雖曰道之屢降,要帝王之應世,咸本於道,皆聖人之所為也,特其因時適變。居帝者之世,不得不為帝功;至王者之時,不得不為王業爾。治至於王功而末矣,雖賢人可久之德,亦庶幾及之矣,故禹湯文武同為王功。啟之賢亦足以承禹之道,成王之中才亦能特守文武之業也。至於穆王,道不足以傳,化人之妙不盈于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