趁势朝前一望,顿然说道:“这分明是我从前住的隔壁两个觉迷庵里的尼姑,再像是没有了。”此话一出,毕太太不容心,也不开口。就有几个人附和着说:“是像极。”。内中有个和尚道:“说穿了的确是的。”旁边复华听见大家这般猜疑,晓得王老娘们不关心,是不听见的,又不好去关照,生怕当真闹穿了,一时急智,故意同人家口角起来,高声乱喊。那时听的人就走散一半,毕太太也下了船。不多时,毕太太跟着行李挑子,到了张先生家,自然有些安排询问的话,不必多叙。
  却说张先生家因为黄通理家,也盼望毕太太来得许久,略将黄绣球这几个月里的近事,并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的事,都说了。毕太太道:“我已见过这二人,听过她二人所说的书。”如此这般也说了一遍。当是就同到黄绣球处。
  黄绣球开口说:“姊姊来得何以这样迟?”毕太太不接应这句,开口说:“妹妹做得何以这样新鲜?”黄绣球道:“新鲜是新鲜,你但听见张府上告诉你的新鲜事,不曾看见我的新鲜人呢。”毕太太道:“岂但已经看见你的新鲜人,而且已经听见你新鲜人说过书。”黄绣球道:“姊姊岂有此理,怎么来了,不到我家,也不到张先生家,在外面先住了几天?”毕太太道:“我是即刻才到的,何尝住在外面?”张先生接着把话说明。大家笑了。黄绣球回头问复华道:“既然如此,当时你倒不看见毕太太呢?”复华道:“听的女人,都近着王老娘们面前。我是在人背后老远的,听得人家议论,不去留心到女客身上。后来假意闹散场子,又远远的照应王老娘们回来,故此就不曾看见了。”于是毕太太,同张先生、黄氏夫妇们畅谈了一切,说是:“到家后病了几十天,到上海因事又耽搁了几十天,接着的信,正在病中,接不着的信,我是已到上海。在上海天天想动身,天天走不成,因此也就没有复信,迟到此刻才来,连自己都料不到的。”
  这一夜谈的不久,第二日重新又大家叙谈。黄绣球指着王老娘们说道:“我自从做亲拜堂,照着派的俗礼,拜天地,拜神明,以后除了拜祖宗,这一双脚膝,将近二十年没有轻容易弯过一弯,为了她们二人,叫我下过几十回跪,磕过几百个头,当时我自己自认同发痴一样,至今也觉好笑。”王老娘挤着两只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说道:“我们早晓得做人有这些道理,又同你们受这些乐境,不是我又说句旧话,像我这大年纪,早就成了菩萨,没有菩萨能让木头烂泥做了。”黄绣球、毕太太一齐鼓掌大笑。
  毕太太又道:“到底菩萨是个骗人来东西,可以骗人到邪路上去,也可以骗人归入正路,你看这两位,到被你拿他骗成活菩萨了。袁子才的诗:『逢僧即拜僧,见佛我不拜。拜佛佛无知,拜僧僧现在。』这两句真有见解。妹妹,你是拜着了尼姑,倘或那天是和尚上门化缘,你可有什么法子到他?”说罢,又笑了一声,随即到黄通理家那后面新修的屋子里,看视一周。修得门窗整洁,髹漆光明。院子也铺平石板,一棵大树也剪得崭齐。楼上下桌椅书架,都摆好了,旁边还有两个天文仪、地球仪的架子。院子里廊檐下,罗列的各种花草。门窗内外,一律挂了帘子。这多是黄绣球同黄通理的布置。
  黄通理道:“我在中间斋壁上同楼上当中一间,还做了两块匾额,斋壁上拟了四个字,叫『商旧培新』,楼上的拟了三个字,叫『多苦心』。朱夫子《鹅湖寺和陆子寿诗》:『旧学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养转深沉。』我是用他这个意思。向来总说朱夫子拘守心性之学,这两句却极其通达精细,看他在商量下着个『加』字,培养下着个『转』字,见得旧学不商量,就不能遂密,不遂密,就不成其为旧学,新知不培养,或觉得新不如旧,就知了也是皮毛,浮而不实,必定要培养起来,才觉得新知的好处转入深沉,于是新旧相辅,两不相离这个功夫。你道朱夫子,不是经了一生的体验说出来的吗?如今讲教育的风气,守旧的偏着旧学,头脑子里涨了一部高头讲章,开出口来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动起笔来『之乎者也』,问他的实在,连《四书》《五经》上的字,还十字有三字不识,讲起来,更是十字有九字不会讲了。等到拿笔写个字条,开头都装了『今夫、且夫』的字样,底下就连『之乎者也』都掉不清楚。从前看见人代人家带了一封开口的家信,是写给他父亲的,切记得他中间有两句话,问他自己的儿子,在家有没有错处的意思,叫『小犬之小犬,其寡过矣乎』,这种文真掉得可笑。带信的说,此人还是两榜名下。我也说若不是两榜同翰林们,那里掉得出『小犬之小犬』这样的文法呢?这样文法,莫非从旧学中出,弄得把孔明当作孔夫子的子孙,抱着大版《康熙字典》,说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,不要讲邃密,可就疏忽荒唐,倒不成句话了。近来晓得这种荒唐疏忽,多是旧学所误。大家改了新学的口头禅,路得、鲁索、玛志尼、拿破仑,纷纷的议论不休;民约、民权、天演物竟,也纷纷的拉扯不清。这还是在上等一层。再下一层,一本拍尔马不曾读完全,爱、皮、西、提二十六个字母不曾拼会,只学了广东、香港、上海洋泾浜的几句外国话,就眼睛突出到额角上,说精通洋文洋话,能够讲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