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本地住家,那上海苏州的风俗以此原不为奇。后来闻说,这都是女学生,看看果然都是天足会中人物。我就很为诧异。两位朋友告诉我:这何足异!她们一样的坐着橡皮马车,逛张家花园,到四马路一品香吃大菜,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戏园看戏,看戏还要拣个末包的厢楼,紧紧的靠住戏台。吃起大菜来,也不妨同着几个青年留学生,诙谐百出,叫个把局开开心,香宾酒灌了几瓶,白蓝地喝了一杯。忘形鼓兴,还就唱起《九连环》、《十八摸》的小调,大家拍手喝采,比那外国男女跳舞会,既好看,更好听呢。若是一个男学生请了两三个女学生,这个男学生,又好比当日卢俊享的艳福,那些女学生的视线,一齐都射在他身上,尤其好看。据此说来,不是大写生家也画不出的色相吗?但是这系旁人的闲话,我并不肯相信。
  “过了两天,我也是到昌寿里去替一个人家看病,只见那里门口停着两部马车,一部车子空着,一部车子里坐了一位姑娘们,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,梳的上海头,穿的上海时式衣服,衣襟上系着一朵鲜花,眼睛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一双瘦条条的脚,穿一双蒲鞋面的象皮鞋子。我打量着,必定是住在这里的人家,同她们家里人出去。那一部空车子,必定还有奶奶们坐上去,同那婢仆辈,跟了也坐上去,此时还未出来,这位姑娘先坐在车上等的。我不以小人之心度人,也就忘了这昌寿里一带很有把戏的。当时我管我的。到人家去看病,好大一刻,天已凑黑了,才从病家走出,只见那两部马车还在那里停着,却都已空了,只有四个马夫,两个两个的分在车上坐着。车上已点了灯。我也不在意,望前先跑。跑不多路,只听见后面车声辚辚赶了上来。我站住要让那马车,头才一回,只见头一部就是那位姑娘一人坐着,后头一部,乃是一个少年,胖敦敦的,身上脚上,都还是中国式,只头上戴了一顶草帽,不坐而立。这个当口,那位姑娘回过头来笑道:『先到那里?』那少年把手往西一指,马夫便知是转弯先到张园了,于是两部车子风驰电掣而过。随后我将近走到泥城桥,碰着个美国女医生,在马车上迎面看见。她驻了车,邀我也到张园。这日正是礼拜,所以张园里西人游亦多,却是西人何以到黄昏时还有去的呢?因为这日张园有外国大影戏,这女医生也是去看影戏的。到了张园之后,马车甚多,先从草地上各处行览一周,那游人之盛,自不待说,就像所见的这些男男女女,也穿来穿去,触目皆是。那位姑娘同那位胖少年果然在戏场内,又看见了。两个人都分着坐的三等椅位。不多一刻,戏场散完,女医生是先已辞去,我在人丛中也想雇了东洋车而回。恰好我雇东洋车的时候,那位姑娘同少年也上马车,却少了一部,两个人竟合坐一部车子起来。”
  黄绣球听得说两个人合坐一部车子,便道:“奇极奇极。”毕太太说:“这就我走我的,她走她的,事情过去了。谁想第三天,我又到昌寿里去看病。病家的女主人,告诉我一件新闻,说是那邻近有几个男人为着一个女人角口打架,险些打进新巡捕房。今日那个女子,约齐了她的帮,要在四马路海天村番菜馆议事,轰轰的起忙头,就差没有发个传单。停会,我请你也去吃大菜,听听她们怎样议法。果然我们走上海天村,已有一座房间被些女客占去,看来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装束。我那女主人便说:『这多是些女学生,前天为了口角打架的,就是当中那穿黑衫儿的一位。』其时我们另外拣了座儿,恰与她们的座儿相对,听了半天,也听不出什么花样。后来我看见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,这才听见说得几句,像与那穿黑衫儿的斗嘴,没头没脑,说什么话,也终久听不清。只听见内中有一个人,喉咙极响,道是:『现在女权发达,平等自由,是世界上的公理。既然吸了文明空气,大家享自由的幸福,行平等的主义,他固管不得你,你也管不得他,那里有读了这些时的外国书,还讲那野蛮手段,拿娘可压制女儿的?』底下的话,此一句,彼一句,说得甚多,这时我倒说不出口。末了又说:『从今以后,只当没有此事,大家仍各尽义务罢了。』
  “我只才明白,大约穿黑衫儿的是那位姑娘的母亲,其中是为了母女吃醋的事,你道这种事怎不稀奇?不是奇她在番菜馆晨公然说这些丑话,奇在她说读了外国书,就像这种事,是极文明的,又说各尽义务,就像把这些事也作为正经,真真不晓得把文明义务这些理路,怎样解释!平日把『平权』『自由』挂在嘴唇子上,只当是下流社会也可与上流社会的人同受利益,只当是趁我高兴,就算打死一个人也是我的自由,不必偿命的,岂不奇而可笑!我这一番话,你们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头、造口孽,这的的确确是近来新学影响,女流中如此,男子社会上更就可想而知。所以我说不怕创不出新法教育,怕的创出来,流弊更甚。然而我们做事,又不可学那旁观派,一味退缩,只要洞彻其中的弊病,从那弊少利多,细细想些法子,渐求进步,拚着些坚忍工夫,做到铁棒磨成针的地位,看似发达得迟,实在收效最速。
  “我黄妹妹天生女杰,有文明思想,有冒险气质,生在这风气未开的地方,譬如一块金矿,凝结不动。如今受了通理先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