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十五年,又嫁了李衙内七年,守寡三年,至今却好四十五岁。吴月娘大玉楼一岁,也还是半老佳人。两个寡妇,子女亲人俱无,他乡在外,遇着兵火荒乱,饥馑凶年,如何过得?有诗叹曰:
  世乱年荒家业空,他乡嫠守泣途穷。
  慈鸟念子哀头曰,孤燕思雏洒泪红。
  万里榇遥难返舍,两人薄命易飘逢。
  黄沙衰草淮河北,安得音书寄塞鸿。
  话说金朝兀术太子和粘没喝、干离不两路取江南。兀术太子率兵五万,由山东从黄河岸下营,直取淮安。粘没喝同蒋竹山、龙虎大王率兵五万,由河南从睢州一路,直取扬州,过江到建康府会齐,好去取临安。那时蒋竹山先封了扬州都督,还和盐商苗青、王敬宇已把奸细布在城里。各路的兵马虚弱,件件打探详细了。知道南宋兵马虚弱,只把重兵把守江口,全不能照管淮扬一路,长驱无人遮挡。过了黄河,那淮安城百姓,各人争逃怕死,连守城的兵俱走了。
  这月娘玉楼听知番兵过河,商议着往那里逃躲。玉楼道:“这湖心寺两边,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,四只水牛,四只黄牛,知道北方大乱,不能回家,要在淮安立下产业。不料公公弃世,连衙内不在了,如今还有几家佃户,住着十数间草房,每年讨些租。我姊妹二人又没了儿子,哪里去避兵?只好暂向庄上藏躲。这城里几间宅子,丢下锁着,随他兵来怎样,咱也顾不得了。”一面说着,只见街上走的男女,乱乱纷纷。府县官出牌按抚,哪个是不怕死的?小玉道:“趁如今是出城,到了临时,就出不去。今晚就动身罢。”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使挑了,金珠首饰,藏在身边;一切家伙,只得抛下。月娘小玉,原是空身的,赶乱里出城。叫个小船,摇到庄上去。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,安顿下他四口儿。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伙锅碗,米粮来做饭不提。
 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庵,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。原是玉楼舍了二亩地,盖的白衣观音,要求子的;又舍了五分桑园,与他种菜。玉楼月娘过庵去烧香。又到安郎坟上,痛哭一场。住在庄上,不在话下。
  不消数日,金兵到黄河扎营,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。多少有些兵丁,和府县官,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,只得投降。金兵进城,还杀掳了三日,方才住手。那些放抢的夜不收门,还在村外河边,各处搜寻逃民,见一人杀一人,见一口掳一口。这湖心寺离城不远,如何逃躲。只见月娘向玉楼道:“孟三姐,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,咱如今都没有儿子,是个老寡妇。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柩,不曾送回,是你一件大事。只我是个孤身,终日想儿,也是望梅止渴,多分是没了。连玳安也不得见他一面,把个小玉耽误了这几年。我想这个苦命,原是个尼姑。如今兵马乱乱,一时间遇着番兵掳了去,把身子做不下主来,枉空守了几年寡,还害了性命。不如此时把头剃了,就在这庵里出家。咱姊妹们,一个庄下念经做伴,我也不回山东去了。落下小玉,一等安定了,捎信与玳安来领他家去。”玉楼劝月娘说:“孝哥不知去向,日后还有指望。姐姐剃了头,孝哥回来,那时节怎么家去?”月娘抵死不肯。即时请将庵里老姑子来,可怜月娘把头发,因想孝哥,愁的白了一半。分三路剪下来,剃作比丘尼。小玉在旁,和玉楼哭个不住。也是他平生信佛,前世道根,该从此成了正果。诗曰:
  一缕香云金剪开,当年玉镜照高台。
  岂期老向空门度,安得修身伴子回。
  珠翠永辞膏沐去,鬓蝉久被雪霜催。
  万缘历尽唯禅定,尚有乌啼夜半哀。
  按下月娘祝发不提。玉楼庄上苦修,却说那毗卢庵玳安问信,遇见孝哥为僧;又得江南差官的信,说官船上往南妇女,俱住在淮安。才知道月娘小玉,一定在官船上不来。如今只在清江浦跟寻,自然有信。那了空思亲念切,又遇了玳安,也换了二尺蓝布,做个道士包巾,挑着一个蒲团,两件破纳衣,一主一仆上路而去。有诗赞玳安好处:
  恩养生成一样亲,情同主仆义同臣;
  壶桨尚欲酬知己,犬马犹能恋主人。
  预让报仇终奔死,程婴全赵不谋身;
  莫言奴仆当轻贱,尚有临危重义伦。
  这首诗不止说孝哥寻亲,单说这奴仆有义,生死患难,不肯忘恩,就是忠臣孝子一样。这玳安不肯背主,如今那里有这样好人。所以东汉书上,出了一个李善,入在忠义传上。当初东汉义仆李善,主人有十万富的金,在京开店,止生一子。在怀抱中。正遇天灾瘟疫,主人夫人俱死,并无亲戚宗族,只有伙认家僮二十余人,共要谋害此儿,将家财各人平分。李善秘知其谋,不敢言语,连夜将此儿抱出,逃回故乡。恐人追赶,害他性命,夜走昼伏。儿无乳母,李善五十余岁,只把乳头送在儿口中乱咂。到了夜间,竟自生出乳浆来。把儿子抱在人家,寻人乳养,长大成人。教诲读书,娶妻生子,替他开垦庄田,生息财利,治到万金之富。后来李善临死,只有几件破旧布衣,埋在李氏茔边,其儿服哀三年。
  又有一仆名阿寄,年六十余岁,分在第三房儿子手里。三房死了,主母嫌阿寄老了无用。阿寄说,老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