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进房去看。掀开帐子,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,十分病重,实见不得官的。把刘瘸子说了一顿,道:“瘸子,你也不通情,这等一家亲戚,因甚告状?自有原媒作保,多少备些财礼,两下讲妥了,那有个悔亲的。如今这个状子,一日官司,十日了不得。你令亲又是个寡妇,一到衙门里,大小都要使钱,原不该告这个状。”黎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,打发公人去了。刘瘸子见妻子有病,也默默无言道:“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,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。我虽残疾了,还有两件手艺。第一件是绱鞋;第二件是结马尾帽子。俱是坐着挣钱,不用着这两条腿的,你家下不招人使换哩。等桂姐好了,我再央张姑娘来讲,这状子也容易消。”黎寡妇无可奈何,只得答应着他道:“你且去着,慢慢地商议。”瘸子一跳一跳地去了。
  不知将来金桂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四十二回 郑爱香伤心烹鸡 应花子失目喂狗
  阅遍沧桑叹化工,庄周蝶梦笑蘧庐。
  美人已作丹枫幻,故友真同朽麦余。
  白眼风尘金紫贱,黄梁天地鼎彝虚。
  格言便作玄经读,齐物逍遥尽扫除。
  单表金瓶的前说,西门庆死后,清河县遭金兵屠掠,城郭人民,死去大半,不消说人亡家破,妻子流离。到了靖康二年,汴梁失了,二帝北迁,高宗南渡,这山东河北十里蓬蒿,把一个清河县豪富之地,变作一片瓦砾战场。刘豫为王,占了河北。时常番兵过县,养马征粮,把西门庆那些故人门客,也都死伤零落,十不存一。
  只有应伯爵经了几番掳掠,走到外府地方,传他已死了。后来在外,日不聊生,走回家来。狮子巷口,房都拆了,没处安身。骗得张二官人和月娘卖庄宅的银子,也没了。老婆害时症死去,并无棺,抬去埋在乱葬岗上。一个丫头小黑女,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。只有一女,要回来投他,不料被金兵掳去。只落得一身孤孤,时常到谢希大家过几日,不是常法。不消半年,谢希大死了,举眼无亲。见个亲友,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,人人晓得应花子没良心,都不睬他,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。只为良心丧尽,天理全亏,因此到处取人憎嫌,说他是个不祥之物,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,如鸱一般,人人叫他做夜猫子。因鸟生的猫头鸟翼,白日不能见物,到夜里乘着阴气害人,因此北方人指鸟夜猫,以比小人凶恶,无人敢近。因此应伯爵无门可投,想了一想,只有勾栏里乐户们,平日在西门庆家,与我相熟,有些帮衬他的恩;或者见我应二爷,还不忘旧,且住上几日看。有嫖客到门,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,还做蔑片,得些酒食,也是一法。
  那日踅到勾栏巷里,几年不到此地,想着当日少年,和西门庆结拜十兄弟时好不热闹。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,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,帮闲的小优儿,满街乱串;踢气球卖瓜子的闲汉,串门子乱走。如今已二十余年,又经此大乱,房屋拆去大半,静悄悄的,只有几个穷乌龟,在门前晒马粪。一个虔婆拄着拐,在门首买根豆芽菜儿,见了应伯爵,装不认得,缩进门去关了。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,丽春院门楼也倒了,但见巷口一座花神庙,是塑的柳盗跖,红面白眉,将巾披挂,因他是个强盗头儿,封来做个色神。这些王八们,时常烧香求财,有好子弟进门,便来谢神。伯爵进来庙来,只得磕头,长叹一口气,吟诗一首道:
  走遍勾栏四十春,帮嫖帮赌老游神。
  笙歌闹处言多趣,酒肉场中味更亲。
  儿女丧亡无旧侣,面皮饿瘦有穷筋。
  何如做个乌龟长,尚有焚香奠酒人。
  也是二日没有饭吃,饿得昏了,坐在台基上,佯佯睡去。只见西门庆进来,把伯爵当头打了一仗,道:“应二,你在这里,我多时寻不见你。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,看顾得你也不少,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,俱奉承了张监生也罢,因何把李娇儿也抬与他做妾?金兵破城,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,倒忍得把孝哥卖在寺里,得了一千钱。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!当初还曾结拜兄弟来!”应伯爵才待要辩,只见西门庆上前揪住胸脯,拿出尖刀,把伯爵二目挖去,昏倒在地。西门庆留下一根拄杖道:“教你也受受,替人现报。”伯爵梦中叫饶。
  只听得一人推醒道:“应二爷,你如何在这里?”原来是勾栏里郑春儿,替姐姐郑爱香来庙上谢神。遇见应二在廊下打盹,因此认得他,才来叫一声,把梦惊醒。伯爵起来搓了搓眼,认得是勾栏里小优郑爱月的哥哥郑春。忙问道:“你在那里来?”郑春道:“我来替俺姐姐郑爱香上纸哩,他病了一月才好了,今日来还愿谢神。二爷这几年就没见你,因何在这里?不到咱家去看看?”伯爵道:“我有十年没到这里,把门都改得通不认得了。”因问道:“李铭、吴惠,这几年也没见他们,如今都在那里了?”郑春道:“二爷,你还不知么?如今李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,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,好不富贵哩。上年写书来叫了吴惠去投他,把吴银姐送在王爷宫里,如今做了嫔妃,他吃了一个守备俸。打着黄伞,满东京谁不怕他。只落得俺们穷得通不像了。”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