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舡,只因客人未齐,还要明早开船,乘闲在大桥头踱踱儿。忽然记起七八年前,在龙游起身,宋岳父说有一妹夫俞月湖,挈了妹子在此大桥边开一面店,教我通个信儿。因前屡次开舡忙促错过了,今日何不去访问访问,也知他一个下落,随即去各面店中问询。旁有一老人道:“俞月湖当初面店大兴,可有千金。如今兵火之后,竟已消散了。他的妻子俞老娘,为两个女儿被倭兵掳去了,儿子又杀去了,哭得眼睛都双瞎哩!你来你来。”随即领了过桥,到一间小小楼房里边,叫一声道:“俞老娘,你们有一令亲在此探你。”那老人竟自去了。
  
  只见里边果然有一个半老的瞎婆儿,摸出来说道:“大爷上姓尊号?是那里来的?”干城道:“老娘可是衢州宋之臣老爹的妹子么?”那婆子道:“正是。”干城道:“小亲姓江,号干城,衢州宋老爹是岳父。老娘是姑婆老娘哩。”宋氏道:“原来大爷是内侄夫,是一家的骨肉。难得到此,请坐坐。等我家主公来,慢慢有话。”干城道:“俞姑父何处去了?”宋氏道:“每日挑柴去卖,距晚方回。”干城道:“宅上更有何人?”宋氏道:“咳!说起心疼。一个小儿,前年被倭兵杀去了。还有两个花枝般的小女,也被倭兵掳去,故此我的眼儿都哭坏哩!”干城道:“咳!原来如此,甚是可惜!令爱如今算来有多少年纪了?”宋氏道:“大女儿掳去时十七岁,今年有廿二岁了;次小女掳去时十五岁,今年有二十岁了。大女名唤福姑,次女名唤禄姑。江大爷在江湖上,可替小亲打探打探。万一有相会之期,也不可知哩。”干城道:“小亲自然留心。”随即起身告别,竟到舡中。
  
  次早开舡。一路心中想道:“昨日姑婆老娘,目虽瞽,面虽老,骨格之间略似媚娟,媚娟又略似先妻。先妻系宋门所出,莫非媚娟亦宋氏所生?日后相会之时,不免把言语探他一探,便知分晓了。”
  
  不止一日,已到扬州。急急去见媚娟,媚娟接住。此时干城有了银子,又觉舒畅起来,依先同媚娟吹吹、唱唱、弹弹,度过一日。黄昏房中小酌,媚娟低低问道:“郎君生意何如?”干城亦轻轻答道:“多蒙娘子厚惠,生意如心,今有一百五十两在身。目今意欲置买茶叶进京,只因本少难行,故此踌躇。”媚娟道:“须多少本银乃可?”干城道:“须再得一百五十两,凑成三百,便可做了。”媚娟道:“这也易处,妾为图之。”干城拱手道:“蒙娘子如此用情,容图衔环之报。”媚娟道:“妾有万千心事,欲托郎君,奈今尚非其时也。”干城忽然记起宋氏姑婆所托之言,便探一探道:“娘子的根由来历,莫要瞒我,我已略知一二了。”媚娟道:“知我何人?”干城笑道:“娘子今年二十二岁,名唤福姑,是不是?”媚娟吃惊道:“福姑乃是家姊,郎君何以知之?”干城见探着了,大笑一笑,低声道:“令姊是福姑,则娘子是禄姑不消说了。”媚娟道:“谁对郎君说来?”干城道:“已曾见过令堂了。”媚娟又吃惊道:“果然是真的?”干城道:“难道谎你不成?令尊可是俞月湖么?令堂可是宋氏么?”媚娟正容道:“果然是了。可知家父家母近日如何模样?”干城道:“昔日叩见时,令尊暂出未会,令堂因长子见杀,二女被掳,哭得双目俱瞽了。”
  
  媚娟早已眼泪汪汪,说到此处,不觉滂沱如注,呜咽难禁。只见门外鸨儿添酒进来,忙忙“住了泪,故意抚弄胡琴。鸨儿去后,媚娟道:“此时恐怕窗外有人,未可谈心,少顷与郎君床上枕边言之。”二人无心饮酒,用些饭,竟吹灭了灯,上床而卧。
  
  媚娟急欲谈心,干城又求欢会。事毕,媚娟问道:“郎君与家母,何人指引,何地相逢,得以知之亲切?”干城道:“衢州宋之臣,系是我之岳父,依今说来,乃是娘子之母舅也。令堂系先妻之姑娘,先妻乃令堂之侄女。我昔年出门生意之时,岳父曾吩咐,若到北关,可寻至妹家俞月湖处望望,讨个平安信儿。此时若然造宅,与娘子也有一面之识了。奈因开舡急促,不及造宅耳。日前来时,特特寻访,只因遭倭夷兵火之后,移换变更,后生多有不晓。亏一老人家引去,相见令堂。说起,托我江湖上访问两女消息。我思昔年初会之时,便问娘子根由,娘子拒不肯言,不料今已寻着源头了。”媚娟道:“郎君昔年究妾根由,非妾拒而不言,只因此时郎君不过是浪蝶游蜂,言之无益,还恐见笑于君。依今所言,妾与郎君乃表姊之夫,叨在亲亲。况且妾乃遭患难之女,郎君已历过患难之人,竟欲以终身之事,全托君家,幸君家勿以残花败柳,弃而不取。则归宗复本之图,仗郎君为妾主之。”干城道:“我自去年究问娘子根由,便已有心赎身,岂但今日。但归复之谋,于今势有不能,力有不及,必须待我京中卖茶回来,或我自图之,或与令尊共图之。那时,出死力以谢娘子,亦所不辞。”媚娟道:“郎君可早去早回,无辜妾之所望。”说了,即起床来,将平日所积之银,暗中摸来,做了一大包,用帕儿结好,交付与干城道:“此银约有二百两,今已尽付郎君矣。”干城将手一摸,接来放在床头。次日起来,收藏在身,别了出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