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迟,早晨一天亮就起来了。打扫房子,擦洗地板,下女做的事,十九都是她亲自动手。冬天里天冷,她总是做了一早的事,生好了火,将衣服烘热,才唤我起来。她便去打洗脸水,热牛乳,蒸面包,教下女来收拾铺盖。她的意思,是因为知道我和下女有关系,怕我一天不和下女亲热,心中不快活。趁这时候,好教我亲热亲热。她热了牛乳、面包,回房的时候,必放重脚步,故意慢慢的走,听得我说话,或是下女说话,才推门进来。若是房中没有声息,她必然借着别事,又走向厨房或是廊檐下去了。其实我何尝天天要和下女亲热!只她对我这一片心,我就毕生不能忘记。有一天,下女因为仗我的势,又见圆子待她和气,不知说错了一句什么话,她气不过,指着下女的脸骂了一顿。骂得下女哭起来,她的气还没有平,数数说说的骂个不了。我一时心中有些替下女抱屈,劝了她两句,她登时叹了口气,半晌不做声。后来竟呜呜的哭起来,我安慰了好一会才罢。自始至终,她不曾说破我和下女的事。就是上次因我在外面嫖了一晚的事,气极了,也只隐隐约约的说了几句,不曾露过一些儿醋意。她知道我和下女不过是肉体上的关系,精神上是一点也不会结合的,她落得做这人情。并且她的身体不好,一月倒有十五夜有病。不是头痛,便是腰痛,巴不得我不和她纠缠。她时常对我叹息,可惜五年前不曾遇着我,此刻已是衰败零落的时候,对我很有些自愧。若是有个替身,又不会夺了她的爱情,她情愿让我去生关系。她若不是时常对我这般说,我这一次如何得上她的当?看起来,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不吃醋的。任她如何说得好,都是有意来哄着男子上当的。哪怕这女人绝对没有好淫的意思,吃起醋来也是一样。这吃醋硬是女人的天性,不关于这女人贤良不贤良。越是聪明有知识的女人,越吃得厉害。

  她一有了吃醋的心思,男子便是她的仇人了。用种种的方法,都是妨碍男子与这女人的。君子初次和我见面的时候,对我虽不见得有情,但是面上很表示出一种喜悦之意,故意说每日下课之后去护国寺玩耍,何尝不是明说要我到那里去会的意思?

  第二日去不曾遇着,第三日见面的时候,她也很表示出欢迎的样子。圆子一来,我不能不走。及今日见面,她的神气就大不相同了。吃了晚饭,在这里商议去看活动写真的时候,她见圆子说十点半钟以后要去别处会朋友,教我送她回家,她便现出不愿意的样子来,推说不去。后来在锦辉馆看得好好的,圆子一走,她便一刻也不肯留,急急忙忙的就走了。不是圆子暗地里和她说了什么话,她何至嫌避我到这步田地!唉,你既已说得君子不肯和我要好了,你还跑些什么?我难道真是个没有人心的人吗?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好处。我就是想吊君子的膀子,也不过是图肉体上的快乐,何曾有什么情?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,怎这一点也见不到?我和你虽不是正式的夫妻,但是形势上、感情上,都和正式夫妻不差什么。难道一个外来的人能夺了我们夫妻的爱情去?我纵将来和君子要好到了极点,也不过一个月多来往几次罢了。她有母亲的,有身家的,无论如何和我要好,决没有来夺你位子的道理。你只要见到了这一点,又何必舍我而去呢?我若早知道你的性格是这般勇烈,便是天仙化人,我也不敢望她一望了。凡事都不能由人计算,我于今后悔也来不及了。

  黄文汉一个人靠着门柱,是这样前前后后的想个不止。猛听得远远的木屐声响,仔细听去,听得出是女人的木屐声。此时街上久无行人,料定是下女回了。听得是一个人的声响,知道不曾遇见圆子。木屐越响越近,转眼就到了门首,一看果是下女。黄文汉忙举步开门,不提防立久了,一双脚麻木得失了知觉,不举步尚不觉着,一提脚才发起软来,往地下一跪,几乎跌倒。下女已自推开门进来。黄文汉连忙扶了门柱立起来问道:“简直没有影子吗?”下女一边拴好了门,一边脱木屐说道:“我找了四五处,只有一处说太太今晚十点多钟的时候到那里,说要借纸笔写封信。拿了纸笔给她,她一个人关了房门,写了好一会,写完了并没有坐,就走了。我本想再找几家,因为太晚了,人家都睡了,天又冷,怕人家讨厌,我就回来了。”说着进房。见黄文汉扶着壁,一颠一颠的走,便问:“怎么?”黄文汉摇头道:“不相干,立久了,两脚都麻了。”说完,颠进房中坐下,望着下女道:“此刻已四点多钟了,你且去睡一觉。明日一早起来,不要弄饭,就到外面去找。带点钱在身边,饿了就到馆子里去吃饭。平日和你太太好的朋友,你就托她也大家帮着找。找着了,我一定重重的谢她。就是你找着了,我也做一套很好的衣服给你。若找着了,她不肯回来时,你就拼死也要拉着她同回。你太太的性格是这样,你只要苦苦的哀求她,说得十分可怜,她心上就过不去,定肯同你回来的。你要记在心上,万不可遇了她又放她走了。我拼着半月的工夫,只要她没离开东京,没有个找不着的。你就去睡罢!”下女望着黄文汉道:“你不睡吗?”黄文汉道:“我如何不睡?我明日也要去找。”下女道:“你睡,我和你铺好了床再去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