误害多少人命,看起来庸医杀人,到也未必。所以时病名医,自死必自伤寒;产症名医,女死必多产厄。小儿科断绝宗代,怯病科痨弱传尸。天之报施,一毫不爽。若名医之后而昌盛绵延者,必不是那样头轻脚重,一团势利的小人。正是:
  平生不作皱眉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  却说嘉靖年间,松江府上海县有个秀才,姓申名尧,号瑞禾。他的子、史、医、卜无不究其骨髓,为人慈爱有余,济世扶人之念刻刻有的。妻子鲍氏已故,有个二十岁儿子,名唤申尹,少年伶俐,跟他舅子在京。自己在家坐着冷板凳,已不耐烦。到五十外,他道功名蹭蹬,出身利物,不能够了,倒不如把这一肚皮医理试发试发。古人说得好,“儒改医,菜作齑。”事又衣冠体面,不费本钱,老老气气,就在门首贴个“儒医”两字,下又写小字四个“贫不计利”。邻舍说他初行医道,下面一句是兜收主顾之文。医道朋友见他出来发作,呵呵冷笑道:“学字纸费,学医人费。这些宽头巾,教书是他本等。张得几句《本草》、《药赋》就思量干这营生,少不得打开宝箱人命散伙哩!”谁知瑞禾恻隐为心,贫富平等。小户人家请他,越发不论厚薄、不论早晚。大凡对付病人,宁神静气,小心斟酌,却也指到春生。正是:
  脉明指下玄机,药用胸中活法。七表八里,定关格之浮沉;六气四时,辨阴阳之标格。
  风虚寒热之症,一览无余;弦洪芄石之理,莫不通晓。不是死看叔和书,果然活会丹溪法。
  却有一个驮箱的叫做林子华,嘉善人,五十余岁。他儿子在乡下开个生药铺。子华偶到上海卖药,一见瑞禾仁厚长者,便寄书与家,要在申家相帮行医。瑞禾也喜他坦朴。他在先原有个小使驮箱出入。倒是林子华有心要习医道,早早晚晚,不辞辛苦,驮了就走,把老申切脉问症的说话,已理会得溜亮的了。瑞禾尝与老林说道:“医不甚行,误人有限。偏是盛名之下,常把病人做个行医草稿,这也利害不小,最伤阴德。今我老人家没些子事,行行医儿,譬如我的身子要无病逍遥,我的年命要康健长久,人有疾患痛苦,怎不与他实心攻治。至于穷人,日趁月吃,犯了病症,尤属可怜。别样好事我没力量,这几撮药料容易处的,便不受他东西,早早医好。常因医好一个病痛,活了一家性命。切莫忘记。”老林听了,深服其言,敬佩其德。其时上海一县,大小人家都受他的好处。真是:
  人称有脚阳春,世号及时甘雨。
  那瑞禾见了病人,除非是不治之症,愁结眉卷,凄然不乐。若是别的,只见他那不惊不急,春风蔼然的气度,早把病怀开荡几分了。以此二十多年医士,财势颇轻,人却不忍轻他,倒积下千金。只见儿子申尹回来了。那申尹已号玉峰,在京跟的舅子,就是鲍晴岚。那时严介溪当国,晴岚在他门下走脚通风,顺便讨个鸿胪寺序班官衔,把申尹阔绰起来。申尹日与那班乞怜摇尾的小人接谈来往,权柄虽然没分,虚势是乔惯的。后来严嵩势倒,一干用事之人没命的乱窜,申尹不顾舅子逃得回来。起初尚自躲头凹脑看看医书。后来渐渐事冷,一发看人不在眼里。遂把昔日京师光棍局面,凌驾亲友。尝夸口道:“我若行医,决不像我老子,做那半三不二的行步郎中,毕竟要做个绝顶的名家。”将瑞禾积下银两,刻些医书起来,欺世盗名。叫做:《申玉峰心医丹诀》《玉峰玄珠脉说》《申氏异注本草》《申道人医断》。都是申玉峰一派胡诌,强不知以为知,抄袭些正经医理,加添偏僻论头。不知怎么,便有那以耳为目的,附会其说,说他独辟心裁,自然名士。随有不怕死的,接他看病。却也古怪,冒感风热之症,被他一帖两帖,即连赶散了几个。正是:
  趁我十年运,有病早来医。
  玉峰就妄自尊大,身分做作,就拣人布施起来。见父亲与驮箱的林子华如兄若弟,只管在老林面上寻事削刮。说我们行医是高人识敬,当道缙绅也要僭他上席。一个药箱保不分上下,若被上人瞧见,好不知重。子华也没回他,倒是瑞禾过意不去。一日对子华道:“老林,老林,我与你素无名分,萍水相逢。怜你真心好道,帮我积济阴功。我今看我那儿子大没受用,不但福薄兼有祸事。倘有旦暮不测,可惜我心血无传。我有经方两卷,脉丹四卷,三十年来,指到回生,惟此而已。不敢轻泄。遇子诚人,好生佩受。你可一一研究,代我流福。我儿子虽说行医,他立心偏颇,抱富欺贫,事事与我相反。”叫做:
  盗道无师,有翅不飞。
  瑞禾将书卷与他,又赠白金百两,叫他收拾回去。子华垂泪不忍,再三推让,才把二事收藏,拜谢珍重而别。那玉峰颇为快活,只道老林空手去的。正是:
  酒逢知己千盅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  却说林子华原有家园,儿子敬华开个小小药店,将就过得。几次要父回来,他恋着申瑞禾的传头,不肯抛舍,今得到手,踅身回家,把银子交与儿子。自己就在此药铺里撮药写方,修合丸散,一遵瑞禾手抄,全不计利,倒也应心得手。叫做:
  有意种花花不活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
  不料子华回去不上三年,瑞禾老者忽然奄奄不快。儿子玉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