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子忽然长叹,收泪而言曰,“今日已过,明日父母回家,不得复相聚矣。如之奈何。”
  两个沉吟半响,计上心来。女娘子曰,“莫若你我私奔他所,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,未知郎意何如。”
  舜美大喜曰,“我有远族,见在镇江五条街,开个招商客店,可往依焉。”女子应允。
  是夜,女子收拾了一帕子金珠,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,与舜美携手迤里而行。将及二鼓,才方行到北关门下。说话因何三四里路,走了许多时光。只为那女子小小一只脚儿,只好在回廊缓步,芳径轻移,亭台绣阁之中,出没湘裙之下,却又穿了一只大靴,交他队跋长途,登远道,心中又慌,怎地的拖得动。且又城中人事出城,城外人要入城,两下不免撤手,前后随行。出得第二重门,被人一涌,各不相顾,那女子迳出城门,从半塘洪去了。
  舜美虑他是个妇女,身体柔弱,挨孙挤不出去,还在城里不见得。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,军士说道,“适才有个少年秀士寻问同辈,回未半里多地。”
  舜美自思,“一条路往钱唐门,一条路往师姑桥,一条路往褚家堂,三四条叉路,往那一路好。踌躇半响,只得依旧路赶去,至十官子巷,那女子家中,门已闭了,悄无人声。急急回至北关门,门又关了。整整寻了一夜,巴到天明,挨门而出。至新马头,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,看一只绣鞋儿。舜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,不敢开声。众云,“不知何人家女孩儿。为何事来,溺水而死,遗鞋在此。”
  舜美听罢,惊得浑身冷汗,复到城中探信,满城人喧嚷,皆说,“十官巷内刘家女子被人拐去。”又说,“投水死了,随处做公的缉访。”这舜美自囚受了一昼夜辛苦,不曾吃些饭食,况又痛伤那女子,死于非命。回至店中,一卧不起,寒热交作,病势沉重将危。正是,
  相思相见知何日。多病多愁损少年。
 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,劫说那女子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,从二更直走到五更,方至新马头。自念,“舜美好计,必先走往镇江去了。”遂暗暗地脱下一只绣花鞋在地,那女娘子惟恐家中有人追赶,故托此相示,以绝父母之念。
  那女娘子乘天未明,赁舟沿流而去。数日之间,虽水火之事,亦自谨慎。稍人亦不知其为女人也。比至镇江,打发舟钱登岸,随路物色,访张舜美亲族,又忘其姓名居址。问来问去,看看日落山腰,又无宿处。偶至江亭,少憩之次,此时乃是正月二十二日。况是月出较迟,是夜夜色苍然,渔灯隐映,不能辨认咫尺。
  那女子自思“为他抛离乡井,父母兄弟,又无消息,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。”哭了多时,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,不觉半夜光景,亭隙中射下月光来。途移步凭栏,四顾澄江,渺茫千里。正是,
  一江流水三更月,两岸青山六代都。
  那女子鸣鸣咽咽,自言自语在那里说,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,向前问曰,“人耶。鬼耶。何自苦如此。”
  女子听罢,答曰,“荷承垂问,敢不实告。妾乃浙江人也。因随良人之任,前往新丰。却不思慢藏诲盗,稍手因瞰良人囊金妾貌,辄起不仁之心。良人婢仆,皆被杀害,独留妾一身。稍子欲淫污妾,妾以死誓奔而不能。次日稍子饮酒大醉,妾遂着先夫衣冠,脱身奔逃。不意延路抵此。”那女子难以私奔告,假托此一段说话。
  尼师闻之,愀然曰,“设非昨日渡江归迟入亭,今日何能与娘子相遇。真是个大功果。娘子肯从我否。”
  女子曰,“妾身回视家乡,千山万水。得蒙提挈,乃再生之赐。”
  尼师曰,“出家人以慈悲方便为本,此分内事,不必虑也。”
  女子拜谢,天明随至大慈庵,屏去俗衣,束发簪冠,独处一室。诸品经咒,目过辄能成诵。旦夕参礼神佛,拜告白衣大士,并持大士经文,哀求再会,尼师见其贞顺,自谓得人,不在话下。
 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,延医调治,日渐平复。家中父母令回去,瞬息又是上元灯夕。舜美追思去年之事,仍去十官手巷中一看。可怜景物依然,只是少个人在目前。闷闷归房,因诵秦学士。所作生查子,词云,
  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在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  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,泪湿春杉袖。
  舜美无情无绪,洒泪而归。惭愧物是人非,怅然绝望,誓终身而不娶,尽一世以弧眠,惟务温习经史,无复燕游花柳。
  已而流光如箭,又逢大比。舜美得中首选解元,赴鹿鸣宴罢,驰书归报父母,亲友贺者填门。数日后,将带琴剑书箱,上京应试。一路风行路宿,舟次镇江江口。将欲渡江,忽狂风大作,移舟傍岸,少待风息。其风数日不止,只得停泊在彼。
  且说那女子在大慈庵中,荏苒首尾三载。是夜忽梦白衣大土报云,“尔夫明日来也。”恍然惊觉,汗流如雨。自思,“平素未尝如此,真是奇怪。”不言与师。
  再说舜美等了一日,又是一日,心中好生不快。遂散步独行,沿江闲看。行至一松竹林中,中有小庵,题曰大慈之庵。庵中极大,清雅可爱。趋身入内,庵主出迎,拉至中堂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