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春航站起身躯,深深的合浩三打了一恭,道:“如此感激得极!”浩三道:“小事,没甚么难处。”春航道:“浩三先生,那樊制台后来究竟怎样的,听说他调到两广去了,浩三先生为什么不去呢?”浩三道:“樊制军自然是一片热心,想做几桩维新事业,只是他的事儿太多。大凡做官的人,各管一门的事,尚且忙不了,中国的督抚,又管刑名,又管钱漕,又管军政,又管外交,又要兴办学堂、工程,又要提倡工艺,几乎把世间的事,一个人都管了去,那能不忙;既忙,势必至顾了这头,顾不了那头,弄得一件事也办不好。他还要天天会客,还要天天看他照例的公牍,就算做督抚的,都是天生异人,脑力胜人十倍,也要有这个时间干去。督抚所仗的是幕友、属员,然而中国人的专制性质,决不肯把事权交在别人手里,总要事事过问,才得放心,那些属员、幕府,也带着娘胎里的腐败性质来,要有了事权,没人过问,他就会离离奇奇,干出许多不顾公理害百姓的事儿来了。樊制军的忙,就是百事要管,又没工夫管,遍了百事,因此把要紧的事,都遗下了,没工夫办。兄弟的事,就是被他遗下的那一桩。后来看他杳无音信,客寓里的费用浩大,连几件破衣服几乎典当一空,只得回去。闲在家里,又受老婆的气,只得来到上海。幸亏从前在轮船上遇着一位富商,很谈得来,想起这人很有作为,学那毛遂自荐,见面一谈,蒙他十分信服。如今买了地,造了房子,要开工艺学堂,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。”春航道:“那不用说这学堂的总办一准是浩三先生的了。可喜,可喜!”浩三叹道:“有甚么可喜?兄弟的意思,总想我们中国人集个大大的资本,开个制造杨器的厂,兄弟进去指点指点,或者还不至于外行。将来发达起来,各种机器不要到外洋去办,这才利权在我。如今十分如意,也只能做个学堂里的教员,不是乏味的事么?”春航道:“那倒不是这般说,浩三先生的本领,兄弟是知道大可有为的。只是时还未至。既然做教员,就能教授出一班好学生来;将来工匠一门,不用聘请外国人,就是有人开造机器的厂,也有内行人指点,不至于刻鹄不成了,暗中的公益很大哩。”浩三道:“春翁的话也不错。兄弟是见到外洋已经趋入电气时代,我们还在这里学蒸气,只怕处处步人家的后尘,永远没有旗鼓相当的日子,岂不可虚!更可怜的连汽机都不懂。春翁没听说赫胥黎说的优胜劣败么?哼,只怕我们败了,还要败下去,直至淘汰干净,然后叫做悔不可追哩!”春航听了,面色惨然。二人慨叹一回。春航忽然拍桌道:“我们都做了呜呼党,也是无益于世。且休管它!你没见那一群乌鸦,都没入树林去么?它也只为有群,没受淘汰。我们有了群,还怕什么呢?天已不早,我们吃晚饭去吧。”浩三起身,二人找到一个馆子,吃了晚饭,约定次日会面,当晚各散。次日,春航去拜浩三,可巧浩三在范慕蠡的办事室内,商议开学。家人递进名片,浩三告知慕蠡,慕蠡道:“甚好,请来谈谈。”家人领春航进来,只见堆着许多生熟各铁,那屋子里也很乌糟的。走进一个院子,却豁然开朗,一带西式楼房,三面环抱。那院子也很宽敝,堆了好些盆景的花草。前面玻璃窗里,三个人在那里立谈。家人领了自己直走进去,这才认清是浩三。当下作揖招呼。浩三指着一位穿着织绒马褂的,道:“这位就是范慕蠡兄,”春航连忙作揖,道称久仰。慕蠡还礼,请他坐下。
  叙谈一会,慕蠡问这水电公司的办法,春航把详细情形和他说知。慕蠡道:“那还了得!春翁该早来打我们,何至上他们的当呢?外国人不说他了,只这位贵友,为何这样冒失?”春航道:“真是后悔嫌迟了,好歹要求慕翁设法!”慕蠡道:“单是兄弟一人,也想不出法子,我去找李伯正先生商议这事。不瞒老哥说,我们在上海做买卖,从来没受外人欺侮的,也罢,我先写封信去问他,何时得闲,我就领你去合他会面。”说罢,便叫家人去拿信笺来;一会儿,信笺取到,慕蠡把信写好,叫人送去。又道:“春翁就在敝厂吃饭吧,等李伯翁的回信来,我们就好去找他。”春航道:“李先生做的甚么生意?”慕蠡道:“春翁怎么连李伯正先生都不知道?他是扬州的大富翁。现今他在上海做的事业也多,坐实的是织绸的南北两个厂,少说些,也下了几百万银子的资本哩。”春航听了,才知是个大有名望的人,料想总能替自己出力,不觉暗喜。
  慕蠡就合浩三商议学堂的事。慕蠡道:“兄弟打算收三百个学生。”浩三道:“兄弟的意思,学生倒不在乎多收。这工艺的事,第一要能耐苦,那文弱的身体,是收不得的。第二普通的中国文,合浅近的科学,要懂得些;外国文也要粗通,省得我们又要教他们这些学问。总而言之,要认定这个学堂是专门研究工艺的,才好求速效哩。报考的学生,须牺牲了他的功名思想,英雄豪杰思想,捺低了自己的身分,一意求习工艺,方有成就。其实做工的人,并不算低微,只为中国几千年习惯,把工人看得轻了,以致富贵家的子弟,都怕做工,弄成一国中的百姓,脑筋里只有个做读书人的思想;读了书,又只有做官的思想,因此把事情闹坏了!如今要矫正他这个弊病,勉强不得,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