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咸水妹便对阿牛看了一眼,说道 :“房里请坐罢。” 庆云便拉了阿牛走到后面一间房里。
只见那房里比外间大了许多,靠里面放了一张洋式铁床,帐子、褥子一律洗得雪白。当中摆着一张洋式圆桌,旁边摆了一张洋式梳妆台,又摆了一排外国藤椅,一张外国躺榻,倒也十分洁净。庆云让阿牛坐下,那咸水妹妹便放着嗓子,叫一声阿彩,后面便跑了一个蓬头赤脚的丫头来。那咸水妹劈脸啐了一口,道 :“有客来了也不知道舀茶。” 阿彩便舀了两碗茶,分送到二人跟前。庆云又对那咸水妹说了几句外国话,咸水妹道 :
“不要麻烦了,我知道了。” 庆云方才回过脸来,和阿牛谈天。
阿牛道 :“听见你们说的外国话实在流利,不知到底怎样才学得会?”庆云道 :“不瞒你说,我从前到过澳门学过西洋话。”
阿牛诧异道 :“怎么西洋话又另外一样的么?”庆云道 :“自然两样,西洋是大西洋、香港通行的,是红毛话。我学了两个月西洋话之后,听见人家说西洋话不及红毛话通行。恰好我有事到香港,便从了先生读起书来。” 阿牛道 :“不知读的是什么书?”庆云道 :“十啤令卜。” 阿牛不懂,庆云又说了一遍,道 :“这个书犹如中国读的三字经一般。我读了两个月,谁知要靠他学说话是没有用的,我就不读了,专门学起杂话来。”
阿牛道 :“甚么叫做杂话?”庆云道 :“各种应酬问答。有用的话,我学一句记一句。恐怕忘了,自己用笔写起来,此刻已经有厚厚的一本了。” 阿牛道 :“几时要借来看看,不知可以不可以?”庆云道 :“可以之至。我明天送过来,但不要弄失了,这部书我将来还要刻板的呢。” 正说话时,忽听得外面一阵乱嚷,不觉吃了一惊,庆云便起身往外张望。正是 :
欲识发财秘诀,先要审辨时机。
两句洋泾浜话,到底落了便宜。
不知外面为了甚么事嚷,且听下回分解。
陶庆云自称为写字。写字者,书记之俗称也。然一路写其居处行径,令阅者自知其为何等人,而为之掩卷一笑。顾阿牛犹殷殷景仰之者,固由于乡愚无知,要亦以为学会洋话,易于发财之故耳。甚矣,财之足以迷人心窍也!

第五回
学洋话陶庆云著书 犯乡例花雪畦追月
却说阿牛和庆云正谈得高兴,忽听外面一片声嚷。庆云站起来,探头往外一望,忽听得一个人大嚷道 :“哪,哪,哪,那不是阿枢么?”那咸水妹也出来招呼,那班人便一哄而进。
阿牛抬头一看,共是三个人,嘴里乱说乱笑,庆云便介绍与阿牛相见。指着一个道 :“这位魏又园。” 又指一个道 :“这位花雪畦。” 又指一个道 :“这是家兄,别字秀干。” 阿牛一一招呼。庆云又指着阿牛对三人竖起一个大拇指来道 :“这是丙记宝号的少东,区牧蕃兄。” 招呼过了,那咸水妹又招呼请坐,然后出去。庆云便对那三人叽哩咕噜说了一遍外国话,又园、秀干都点点头,又向阿牛看看,只有雪畦不懂。庆云又拉他到外面唧哝了两句,方才进来,几个人又乱谈了一会。忽然中国话,忽然外国话,有时外国话说不完全,说两句中国话凑足。阿牛在旁听得,着实羡慕。秀干忽对庆云道 :“方才我听见说大班日间要到上海,不知可曾对你说起?”庆云道 :“我也听见说,不知确不确。” 又园插嘴道 :“倘使连家眷一起去,只怕你兄弟两个都要去的了。” 秀干道 :“阿枢总是不肯留心,须知我们既然得了这种好事,总不宜轻易丢了。我已经和女东说过,求他是必带我两个。” 又园道 :“你们若是去了,我也要想法子去走走。我有个家叔在上海,可以托他谋事。” 庆云正要答话,秀干先说道 :“既然令叔在上海,大可以去碰一碰机会。” 雪畦道 :“你们都是精通外国话的,都想去发洋财,只有我这一窍不通的,只得仍旧回乡下去混。”
庆云道 :“这又不然。” 说时指着阿牛 :“这位牧蕃兄父子两个何尝懂一句话?此刻不是赫赫然大东家么!”
正在高谈阔论,那咸水妹早带着那小丫头来收拾开圆桌子。
摆上杯箸酒壶,又摆上四五样香肠、叉烧之类,后来又搬出一大碗加利鸡来。庆云就亲自筛酒,让阿牛当中上坐,又叫阿直哥坐这里,阿雷哥坐那里,又园忙道 :“罢、罢。各人都有别字,不要只管提着名儿叫了。” 于是纷纷坐定。那咸水妹也坐了下来,彼此传杯弄盏,庆云十分得意,又和那咸水妹说了好些外国话,忽然问道 :“我前回叫你问东家那‘饥荒’两个字是怎样讲的,你问了么?”咸水妹道 :“问了。是叫‘噃棉,’我并且叫他写了出来呢。” 说罢起身,在梳妆台抽屉里 翻了一阵,鄱出一张外国纸来,递给庆云。庆云接来一看,上面写了一路外国字 :KiLong-Famine。于是又园、干秀争着来看。
又园道 :“阿枢哥真是留心。” 庆云道 :“你才说不要提着名儿叫,你又怎了?”又园道 :“是,是,是我的不是。” 庆云又叫咸水妹 :“取过我那本薄子来。” 咸水妹取出一本外国簿子,庆云接过。取出铅笔,在那簿子上写了‘饥荒’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