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旧垂头丧气回去。
过了一夜,到了次日礼拜一,心还不死。吃过早饭再走到揸颠洋行,向各处仔细观看。忽见一处楼梯口上钉了一个黑漆牌子,牌子上面刻着一排飞金外国字,却不认得,那外国字底下却横刻着“楼字写”三个字,心中闷闷不懂。忽然想这是外国派,右行的写法,自然就是“写字楼”了,再看那三个字之下还有一只手,用手指指着楼梯一面,暗想这一定是写字楼了,大着胆便拾级登楼。走到楼上,看见一带长廊,劈面遇见一个赤脚的人,手里拿着一本硬面子的外国书。阿牛便问他 :“陶庆云先生在那里?”那人道 :“我不知道。你到里面问别人去。”
阿牛巡着长廊转了个弯,看见靠栏杆的一边,放着一张杉木板桌,陶庆云和两三个小后生都静悄悄的站在那里。阿牛向前招呼道 :“庆云哥,违教了。” 庆云抬头一看,吃了一惊,呆了半晌,顿然省悟道 :“原来是牧蕃哥,请坐,请坐。” 嘴里说着请坐,那个所在却并没有一把椅子,站了半晌,庆云道 :
“请到这里来坐罢。” 遂拉着阿牛走了两个转弯,到了长廊的尽头,在身边掏出钥匙,把一个房门开了,让进去坐。阿牛步了进去,却是漆黑的一所房子。深不到丈五,宽不到一丈,两旁壁上用木板钉了八铺床。看官们看到这里,一定说我撒谎,这深不到丈五,宽不到一丈的房子如何容得下八铺床?原来他那具床就和轮船上的床位一般,他那房里两对面钉了四个床位,那四个床位之上却还的四个。正应了一句《魏志\uX登传》的话,叫做“上下床之间”呢。闲话少提。
且说庆云让阿牛到得房里,就请他在一个床位上坐下,自己又出去了一会儿,拿了一杯茶进来。阿牛道 :“庆云哥,你不要忙。” 庆云道 :“难得你请过来,怠慢得很。” 正在说话时,忽听得远远的一阵的零零的零零铃响,庆云便侧着耳朵听了一会,方欲开言,忽然一个人闯进来,向庆云招手道 :“叫呢。” 庆云便连少陪也不及说一声,飞也似的去了。阿牛独自一个坐在房里,出了一回神。此时入内已久,觉得房内虽是黑暗,却还辩得出东西。只见床前放着一只衣箱,就将衣箱面做了桌子,上面乱七八遭堆了些茶壶茶碗洋灯之类,又放着几本书。拿起来一看,都是些《粉妆楼 》、《五虎平西 》之类。
内中却有一本外国书,翻开来一看,一些也不懂。那外国字底下都注了中国字,虽是认得那两个中国字,却又不成句法。看了一会,一些也不懂,依旧放下去。不料碰翻了一个洋铁罐,撒了一地东西,连忙低头用手摸索拾起,仍旧放在罐内。拿来仔细一看,原来都是吃剩半寸来长的吕宋烟头。又俄延了一会,庆云才推门进来,道 :“对不住得很。” 一语未完,又是一个赤脚的人跟了进来。庆云把手里拿的一本外国书夹着两封信,交给那赤脚人去了,然后问阿牛道 :“牧蕃兄,难得请过来,必定有甚见教?”阿牛道 :“没有甚么事,不过仰慕陶兄来谈谈罢了。陶兄此刻有事,我们改天再谈罢。” 说罢,起身要走,庆云也不邀留,一同出了黑房。庆云反手锁了门,一同巡着长廊弯弯曲曲的出去。走过一个门口,猛然听得门里面又是淅零零的一阵铃儿响,庆云便立住了脚,说道 :“恕不送了。” 说声未绝,便推门进去了。阿牛独自一个走了下楼,自行回去,心中也莫名其妙呆呆的,在店里坐了一天。
到了下午五点之后,庆云忽然走来,对阿牛道 :“回候,回候。” 阿牛连忙让座。学徒送上茶来,阿牛又亲自送上水烟。
庆云口中本衔着半段吕宋烟,接过火来,吸着了。阿牛道 :“我因为钦羡陶兄的外国话说得好,今天特去请教。不料陶兄事忙,是以不敢多打扰。” 庆云道 :“这个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明白的,以后我们没事,彼此尽可以谈。” 阿牛道 :“陶兄今日无事,就请在小店便饭,我们可以多谈谈。” 庆云道 :“岂有此理!我还没有请你呢。牧蕃兄今日如果无事,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如何?”阿牛道 :“家父今日早上到省城去了,店里没人,须得在这里照应,少陪了。” 庆云道 :“店里自有伙计们做事,偶然走开一两次,何妨?你要学外国话,我有一个人,外国话很好的,我带你去见见如何?”阿牛听说,遂答应了。
当下又寒暄了几句,庆云便立起来,约了阿牛一同出去。
走过了两条马路,到了一条巷里,走到一家门首,庆云推开门,让阿牛进去。阿牛再三谦让,庆云便自先行,阿牛跟着,到了屋里一看,只见不及三尺深的一间房子,当中供了好些观音菩萨、关圣大帝、天后元君等菩萨。立脚未定,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。挽了一个上海式的圆头,额上覆了一排短发,双耳上戴着看不见那么大的一对耳环子,穿一件浅蓝竹布衫,襟头上的钮子却是赤金的,领上围了一圈夹红夹黑的珠穿的圈,下身穿了一条云纱裤子,没有穿袜,拖着一双黑皮拖鞋,脸上却还不施脂粉,天然本色。阿牛见了,暗暗称奇道 :“这个明明是咸水妹。庆云怎么和他相识起来?”只见那咸水妹见了庆云,便道 :“怎么这样早?吃了饭没有?”庆云道 :“没有呢。”
接着叽咕叽咕的说了几句外国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