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官场却也开化得多了。” 云旃道 :“岂但如此开化!我昨天得了一个信息,说李鸿章、曾国藩两个要选一百几十个聪明子弟,到花旗去读书呢。” 庆云拍手道 :
“好了,好了,从此中国只怕也要大起来了。这个信息若是确的,我把我陶家子侄不问年纪大小,一律都送了去。到了外国,叫他们前后左右,没有一个中国人,不怕他们的话学不好。” 雪畦道 :“倘使他学会了外国的,忘了中国的,有甚么用?”庆云大笑道 :“你总肯说这种不通的话,就是忘了,有甚么要紧。
我是抱定了一个主意的,那年广东省城失守,那总督便是翰林宰相,何以打不过外国人?倘是我做了总督,只要和那外国兵官说得明白,何至如此?所以我说,不独中国文字没有一毫用处,便连中国话也可以无须说得。”
庆云正说得得意之时,忽然座中一个人慢腾腾的说道 :“陶公宏议大论,真不可及。可惜还是见得一面,未能两面兼顾。”
庆云抬头看时,原来是雪畦请的老夫子,姓冷,别字雁士。本来是个饱学秀才,为人士热衷,只因时运不济,落魄在上海。
恰好遇了雪畦,要开字号,往来书信动辄须人,便出了八块洋钱一月,请他做文案老夫子。这冷雁士正当途穷日暮之时,遇了这个机会,也是聊胜于无,因此开张。这天也在席上,起先听他们谈了半天那无味之言,只在肚里暗笑。此刻听了庆云的话,更熬不住,便说出这两句来。庆云因问道 :“甚么叫未能两面兼顾呢?”冷雁士道 :“阁下之言,无非是怪叶名琛不知时务,败兵失地。不知败兵失地之人,又何止一叶名琛?如琦善、牛鉴、伊里布、耆英等辈也,指不胜屈。” 庆云道 :“是啊,太远的事,我也记不来许多。总而言之,都是一班读书饭桶罢了。” 冷雁士道 :“阁下可知这一班虽是读书饭桶,却实在是列位的功臣呢。” 庆云愕然道 :“怎么与我们相干起来?”冷雁士道 :“倘使此辈都是识时务,熟兵机之员,外人扰我海疆时,迎头痛击杀他个片甲不回,更何有广东、浙江、上海、天津之役?更何有《南京条约》。更何有五口通商?倘无五口通商,直至今日,上海仍是一片芦苇滩头,公等又何由到此?更何由发财?然则此辈败兵失地,正是为公等发财而设,岂非是列位的功臣么?”庆云道 :“外国人的船坚炮利,只怕就换两个人出来,也未见得是胜仗。” 冷雁士道 :“然则当日请阁下做官如何?”庆云道 :“我们不必谈那许多,就以上海而论,外国人花了几千万开了这个码头,筑了马路给我们做生意,就是你老兄今日也在这里就馆。一个人总要饮水思源,难道你倒说外国人不是好人么?”冷雁士听了这一番奇谈,只气得目定口呆,几乎转不过这口气,暗想道 :“罢,罢,是我的不是。我何苦招惹他说话呢?”
只听得舒云旃又道 :“你们不必争执这个,且等我把话说完了。庆云兄说一定要懂了外国话,才能得意,所以我举出杭阿宝、舒淡湖、孙三宝做个证据,足见庆云兄之言谬。至于能君所说,也未尝无理。我亲眼看见的一个人,就是敝相好王逸卿的鳖腿。” 雪畦道 :“是那个王逸卿?可是前回你叫他局来,他坐了一会,就要转甚么陆大人的局那个么?”云旃道 :
“正是他这鳖腿,可不是烧火抬轿一流,是管写帐的。叫做诸阿三。从前只怕读过两天书,欢喜看看汤头歌诀。妓院里的人,偶然有点感冒,总是请他开个方子,常常也有点应验。后来不知怎样,被他在妓院里闹的出了名了,大家叫他诸先生,他就辞了鳖腿不做了。到外头挂起招牌来行医,居然大行其道。你猜是那一个?就是现在赫赫有名,出诊要四块八块的诸子纯。
不然我不知道,我前几天有点小病,也是请他看的。昨天到王逸卿家去,说起我有病,逸卿问请谁看的,我告诉他是诸子纯,逸卿才把他的出身,一五一十的告诉了。我此刻那诸子纯也很有几个钱了。难得他出身微贱,一旦挣到了这步地位,也算一个英雄了,以后若遇了富贵,人家请看病,再好好的巴结巴结,怕不大发其财么。然而他却是一个外国字不识,一句外国话不懂的。所以我说能君之言,也未尝无理。”
冷雁士在旁听了他的话,所述的事案虽觉怪异可喜,而听他的论断,着实荒唐。于是懒于听得,不等终席,便自起身,到自己房里,随手取过一本经世文篇解闷。他们在外面还是是哄堂聚讼,终觉得耳根不得清净,怏怏不乐,撇下了书本,斜溜着身子,出了大门,到马路上舒一舒恶气。信步走去,不觉穿过了两条马路,看见路旁一家,挂了一扇簇新的招牌,是“知微子命相”,旁边帖着一张小红纸条儿,写着“小批减取一角”。
雁士暗想 :“这些江湖术士,操此绝无证据之谈,哄人钱财,殊为可恨。” 既而又想道 :“这也是文人落魄的末路,我何必恨他?”再抬头看看他那红纸条儿,所写几个字笔势遒劲,饶有古意。想来江湖术士,那有这一笔好字?多管是个文人,我何不借算命为名,与他谈谈,或者可以消除点抑郁之气。在自己身边一摸,恰好还有一角小洋钱,便踱了进去。
只见那知微子神清目秀,气度娴雅,确不像是个江湖子弟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