婉贞连忙伸手去按住,道:“婆婆,做甚么?” 李氏接着了婉贞的手,便握住不放,脸上微微含笑。婉贞连叫婆婆,不见答应,已是咽了气了,登时大哭起来。公孺是数十年的夫妻之情,至此也不觉乱挥老泪。哭过一阵,便安设灵床,择日成殓,不必细表。
  公孺依了李氏之言,与六皆商量,要过继他的小孩。六皆自无不允,即日叫奶娘抱了过来。公孺题了一个“ 农”字做名字,以便刻讣,又索性题了个表字叫做恒农。定了受吊日期,亲友都来唁吊。婉贞哀毁尽礼,自不必说。办过丧事之后,婉贞便一意侍奉衰翁,抚育嗣子,时时归宁,省视老父。真是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不经不觉又过了十五年。恒农已长成十六岁,公孺已寿登九秩,朱小翁比公孺年纪小了二十一年,也六十九岁了,婉贞也到了三十六岁。恒农一向读书,甚是聪明,公孺鉴于耕伯走失之事,便不敢放孙子出去从师。喜得他这位母亲,是个不栉进士,自从守节以来,心如枯井,惟以课子为事。朱小翁又是个饱学儒者,也时时教导外孙,所以恒农也就学问大进。
  这一天是公孺的整寿,婉贞率领嗣子,为之称觞。乡居的人,虽不尚浮奢,然而家庭之乐,也是不免的,况且寿跻耄耋,亲族人等,却不免前来庆祝。因此这一天虽无外客,本族及亲戚人等,也挤满了一屋子。六皆、九如、小翁,不必说都在座的了。其余那与本书无涉的,却无暇细表了。外面一众男客,开筵畅饮;里面婉贞接待众女眷,里外一般热闹。公孺举杯向众人让酒道:“老朽托列位的洪福,遂有今日。嗣孙已经长成,不难还可望抱个重孙。望各位今日痛饮尽醉,以助我之老兴。” 众人都道:“ 老寿星精神矍铄,我等今日祝寿之后,还要等建百岁坊时,再来奉扰呢。” 道言未了,忽然外面轰然跑了二三十人进来,嘴里乱嚷道:“老寿星、老太爷,喜也,喜也!你们相公回来了呢!” 公孺倒吃了一惊,并不听见众人说的是甚么,站起来再问时,众人一片声嚷的震耳欲聋,更听不出一句说话。正在乱时,门外又拥进了一大堆人,把一方绝大的院子都挤满了。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,直到厅上,对众人望了一望,看见公孺,便抢步上前,双膝跪下,道:“ 父亲!不孝孩儿回来了。” 一言未毕,早已哭将起来。公孺此时神魂无主,左顾右盼,嘴里只管说道:“这是甚么事!这是甚么事!” 众亲友亦都面面相觑,不胜错愕。公孺仔细再看,此人却明明是耕伯模样,不过面目苍老了些,又带了点黧黑之色,还跪在地下,不觉伸手搀了他起来,一回头,看见朱小翁站在自己身边,便道:“亲家,我们是做梦么?” 小翁道:“ 我也疑心呢。” 耕伯道:“父亲,不是做梦,是不孝孩儿阿畴回来了!” 公孺迟疑道:“你莫非是鬼?”六皆走近一步道:“哥哥,今天真是大喜。畴侄已庆生还,你何必多疑呢!” 公孺嘴里呵呵大笑,眼里却扑簌簌的落泪不止。六皆道:“大众不要乱,今天贤侄回来,我们二十年的疑团,一朝打破了。但是当年怎生走失,今日怎生回来,这件事大家都急欲知道的。大家且都归席请坐,跟进来的各位坊邻,都请静一静,等贤侄当众大声把一切说出来,大家听听,此中必有新闻的。” 于是大众都依言归座,阶下的人,也一时声音顿静。公孺执着耕伯的手道:“你是我畴儿,回来了。”耕伯道:“是。不知今日何事?众亲友都在此。” 公孺道: “ 今日是几时,你且想想。”耕伯想了一想:“哦!今天是父亲寿日,孩儿流落多年,一时竟忘了。”六皆道:“你父子叙别,是一两个月也叙不完的了,快把你所经历的说来,大众听听。你不看院子里众人,都是要听新闻来的么。说了,等他们散了去,我们却再细谈。”
  耕伯听了,遂站在当中,说道:“那一年院考终覆出场时候,却是仲晦表叔在外接场,一位同学姓游的,也在那里等着。我和一位同学柴也愚,从里面出来,便遇了他两位。因为辛苦了一天,便到就近的一家茶馆里略为歇息。四众聚坐吃茶,仲晦表叔说起,这几天里香港赛会十分热闹,约我们同去看会。我同游于艺两个,本来不肯去,那柴也愚十分高兴,一定要去。我们却他不过,便同坐了夜轮船,到了香港,住在一家客栈里。仲晦表叔说是看会是要领一张照会的,这领照会的地方,就在客栈对门,叫我们三人之中,着一个去。柴也愚、游于艺,两个愿去。仲晦表叔又教了他入门如何说法,如何讨取照会。他二人去了,我们在楼上栏杆边,看着他二人,入了对门房子里去了。却许久不见出来。仲晦表叔叫我去催他们,我依命而去。谁知入得门时,却是一所黑暗房子,里面有个人出来招呼,带了我到后面一间去。见有许多囚首垢面的人,柴游两个,也在那里。我便约他们出去,他两个哭道:‘我们出去不得的了,这里是猪仔馆,进来了,便要贩到外洋去卖的。’ 我听了,吃了一惊,连忙要出去时,那门早反锁了。在这黑房里,住了两天,吃的都是冷饭,又没有茶水。到第三天,一个人拿了一叠纸来,叫我们签字在上面。说是签了字,就放出去的。大家不知所以,便签了给他。忽然又有人送了一大壶茶进来,大家渴了两天了,便尽情痛饮。谁知喝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