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金夫人道:“已是午热时分了,我的儿,回去歇息歇息去吧。”璞玉见老爷无话,方慢慢退了出来。下了逸安堂前台阶,急走了几步,到介寿堂西穿堂时,见炉梅与几个丫头站在那里说话,见璞玉行来忙问道:“老爷为何叫你的?可不妨事?”璞玉笑道:“不妨事,也没大生气,说要领我到凤鸣州去呢。”炉梅问道:“去得几日呢?”璞玉道:“约须十几日罢了。”炉梅笑道:“你去给我带甚么东西来?”璞玉笑道:“我给你带个对坐常笑的伴侣来。”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:“你又该死了,混说些甚么?”璞玉忙笑道:“我带洋镜子来给你,是说洋镜子来着。”炉梅转怒为喜,瞪了一眼,笑道:“滑嘴子!花马吊哨的,到底不是个好人,快打他。”画眉举手中扇子打来,璞玉将身一闪,夺了扇子,打开扇着飞跑去了。
  炉梅也不去赶,回绿竹斋去了。只见翠玉打扫屋子,将那日燕尾上解下来的诗,放在书桌上了。炉梅随手拾起来看时,起首两句写道:
  谁家貊秀燕,锦尾把铃悬,
  心想:“这起句倒不俗。”往下看:
  霓裳云下隐,佩玉风上孱!
  摇头道:“这一联上下二字对得虽好,却没甚意思。”再往下看:
  传意到书院,寄语送天边,
  借诗抒痴念,还报尔主言。
  四句,便勾起多少心事来,叹道:“意长啊!此诗前半是写我的,并且‘寄语’二字说破了多少心事,后半写他自己,虽无甚警句,但‘痴念’二字应该珍重的。璞玉!璞玉!你如何这般多情呢,看这首诗,不独多情,亦可谓一生之知心者了,只是该如何对此知心者!”想到其间,如醉如痴,手里拿着诗,怔怔的出神。画眉倒上茶来道:“姑娘你看那个蝴蝶有多大。”炉梅遂放了诗,自纱窗内向外看时,只见阶沿上摆的几盆花上来了一只银白大蝴蝶。忽起忽落,或前或后,翩翩飞舞,颇有依恋不舍之意。炉梅忽然心动,不由得发了诗兴,遂援笔写出了一首:
  红栏深锁草木静,新花初绽玉蝶轻,芳气未袭蝶梦去,巧蝶恋花何多情。
  写毕又低声吟诵了几遍,叠了个方胜,放在砚台下。方欲躺下时,德清差凭霄来请他,遂往凭花阁来了。
  却说,贲侯吩咐治备了行装,领着璞玉别过了老太太、金夫人。璞玉亦别过众姊妹,待贲侯在议门外上车后,带了侍儿瑶琴、宝剑等乘马跟在车后,与随贲侯去的家臣仆从护卫等众,簇拥前后。三声炮响,一行二十余人径奔凤鸣州去了。管家们送别回府,不提。
  此时,正值季夏初旬天气,一轮红日当空,天地如同蒸笼,行人只在热尘薰风中。璞玉更觉难捱,贲侯亦嫌太热,沿途早起赶路,向午便歇。璞玉与其侍儿们,因皆初次出门,所见田野村镇,垄亩山林,店铺市井,无不觉得稀奇,如身在图画之中。一日将近凤鸣州,因前行顶马,先已知会,早有真主寺知事及州县衙门,皆差人前来秉笏迎迓。当日即到寺中,住持等进谒。次日贲侯巡视及州县官僚回拜馈赠等情也不消细述。
  庙会之日,州县主官,亦皆前来,同坐七间厅内,共观《天魔舞》。坐中有穿藕荷色直漏地纱衣、年过四旬的一位官员,手里拿一把湘妃竹扇子,和璞玉说笑,随后又指手中扇子上的字叫璞玉念,璞玉接过来看时,原来是草书《滕王阁序》,写得字体龙飞凤舞,煞是好看。遂清喉朗诵了一番,众人都当做奇事,耸耳静听起来。那官原是衙门里书役出身,故未曾留心于文章,先时听了文士讲论此文,便认作是举世奇文。今见璞玉读得字句清晰,一似流水一般,心知其能解,故不问知与不知,只问:“作得如何?”璞玉道:“此乃唐朝王勃十几岁时所作,当时自都督阎伯舆起,一郡俊才,尽皆惊赞,未敢非议一字,似我这等一个人,自不敢妄谈长短了。况且,更兼卢照邻、骆宾王、王勃、杨炯四人,名扬四海,称一代才子的呢?然而《春秋》之一字中寓着一褒一贬,亦未能消其疵病,圣人之书,尚不免有失,贤士之文,岂得无失呢。”那官笑道:“既然如此,你可指出此文一失来。”璞玉道:“别的也罢了,只据‘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’这两句如何?”那官道:“自然是警句了,俗人何能得此一联。”璞玉笑道:“却又来了,王勃投海死后,经历百年之久,常在水中诵此二句,偶遇恒河地方一个书生,曾经其地,闻其诵声而喝道:‘落霞孤鹜齐飞,秋水长天一色’罢了,又何必用‘与’、‘共’二字?从那时再不闻其声矣,可知彼已知其非也。”
  众人皆闻所未闻,正听得高兴时,见贲侯瞪了一眼道:“信口妄议,似你这等畜生,焉敢非议古圣先贤之过失。”璞玉正说得高兴,忽听此言,大吃一惊,便不言语了。有二、三官员齐道:“尊公如何动怒?读书人本贵讲论,况且尊公子之论,极是有理,绝非妄议呢?”
  那穿藕荷色衣服的官,又翻过那扇子向璞玉道:“这一幅画儿,我也曾问过许多人,竟不曾遇着能知道的,还请公子指教。”璞玉接过看时,满满画着深山密林,一角上有几株果松,树下两个束发系裙手持篮锹的童子回首进步的图。璞玉笑道:“此乃王叔明手笔,刘晨、阮肇迷路于天台的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