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未上,四顾无人,竹坡雅意绸缪,珠儿还哝哝细语,竹坡回头一望,驾长娘已恶狠狠立在面前。珠儿不衫不履,想从床上一溜烟逃去,驾长娘大声道:“珠儿睡着罢!你如今是太太了,是夫人了。”更对着竹坡微笑道:“你是宝大人吗?你是龙种吗?你是钦差吗?
  你敢来欺负老娘的女儿,老娘是不肯饶恕的。从前你做官,我办差,大人长,大人短,我叫女儿伺候你做事,不是叫女儿陪伴你睡觉。如今宽一点,你是我的女婿了,严一点,你是女儿的奸夫了。捉奸捉双,不怕你大人抵赖。过去五十里,便是杭州,那里上有抚台,下有知县,大人诱奸民女,照例是怎样的?
  即是不到杭州,我只要将声一扬,你怎样见这些幕友家丁呢?
  ”竹坡这个时候,不道驾长娘这等厉害,便道:“这事与珠儿无涉,你放他起来罢,有人看见,更是丢脸了。珠儿从此算我的人,你要多少身价呢?”驾长娘道:“老娘生的女儿,不是低头服小的。你们家里有太太,有姨太太,有公子,有小姐,早上请安,晚上侍膳,我女儿看不惯的,做不惯的。我女儿要另一块住,仍然叫声太太。老娘有几只船,不至饿死。珠儿的身价,一万八千不嫌多,五千三千不嫌少,凭你自己斟酌罢。
  我只有这个女儿,已经受你糟蹋。将来我要来往的,你须得叫我一声娘。”竹坡慌忙答应:“三千两算是聘礼,不是身价。
  到了杭州省城,另备官舆仪仗,前来迎娶。”竹坡同驾长娘谈判解决。珠儿早钻进后舱,连鬓影衣香,船里不能再见了。竹坡想起在京的时候,真是铁中铮铮,庸中佼佼。既然铸成了这错,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,总有人要开口的。在船里拟好折稿,岸上公馆里誊过一通,向浙江巡抚借了关防拜发,这珠儿已带在船中,迳赴苏州了。竹坡为珠儿损了名誉,丢了官阶,那宠爱固不必说。不道珠儿面上几点豆瘢,当时如何被他瞒过,后来竹坡说他愈麻愈俏,对联上才著这个“麻”字,比那“草”
  字更觉响亮。竹坡得了珠儿,近妇饮醇,不复再问时事,惟孜孜著书辟谬,以竟所学。犹记他致壶公夫子的书中一段道:海外强邻,耽耽环伺,不但其坚船巨炮,可为中华之患,即其邪说诬民,亦可隐忧。非谓其传教也,其教浅陋,不足一辟,而其讲天学者,逞其私智,肆其臆说,以器为道,以数为理,自命为学究夫人,欲将古圣人阴阳动静之训,扫而空之。
  华人喜新好奇,多为所惑,群以西人为大智,足以知天。此时虽怵于清议,尚不敢直谓圣人不知天。数十年后,恐知天者皆奉西人为圣人,而不屑读大《易》矣!
  看了这几行议论,觉得竹坡才识,迥异凡俗。由苏州而金陵,由金陵而维扬,泊汉皋,登泰岱,吐些肮脏不平的气。珠儿随着竹坡,抛却了檀板金尊,检点那笔床茶灶,竹坡自然顾而乐之。还托同年张肖农太史,画成一幅小影,乌篷白舫,翠竹黄花,确是林下翛然的丰致。后来竹坡的儿子寿茀侯,取出来征题,什么张幼樵、陈韬庵、张香涛,一诗一词,赞美这珠儿裙钗青眼,荆布白头,算是闺阁中第一流人物。自从竹坡娶了珠儿,画舫里的同年嫂、同年妹,声价顿然十倍,不但堕鞭公子,走马王孙,要到江干来一梦,便这些富商巨贾,也多了一个销金锅子。杭州城里最著名的,大家知道是胡大先生胡雪岩,保到二品顶戴,赏到黄马褂,出去向外国人借偿,胡大先生签个字,比浙江巡抚的关防还要郑重。他家里吴娘越女,列屋而居,忽然向画舫里眷一雏妓,名叫檀香,终究用五千元身价,买了回来。胡大先生非常欢喜,还在住宅外面,别筑金屋,供养檀香。这胡大先生究竟什么样人呢?正是:桃叶葳蕤迎远渡,柳枝秾郁宠专房。
  欲知后事,且听下文。
  第六十二回歌舞芝园绮罗满南国锒铛棘寺桎梏困西施
  上回说到胡大先生胡雪岩,他原是钱店伙计出身,后来靠着左文襄公筹办军饷,渐渐又贵又富,南北十八省,没有一省没有阜康银号。雪岩挥霍无度,凡是民间有点姿色的,他只须春风一度,便有数十元的月费,或将父兄夫婿提挈一个位置。
  穷家小户的妇女,贪图这点优待,无不惟命是听。雪岩在杭州城里元宝街,购成一所大厦,旁边便是花园,玉阶铜扣,珠箔银帘,真是十分富丽,榜着“芝园”两字,重楼复阁,姬侍林立。家中还有梨园班子,歌衫舞扇,粉墨登场,却都住在园里,点缀那春花秋月。雪岩还不满足,东也置个外室,西也组个公馆,除却檀香以外,要算吉祥巷里的罗姬,最为得宠。雪岩每日总去一趟。其余逢五逢十,都有画一的规定。晚间归家的时候,各房姬侍,无不迎妆相待。管家婆传呼老爷进某姨太的房,只听见一片屈戍声,尽行阖户。雪岩穷奢竭欲,还是见色眼馋,什么仆妇乳娘,只要白皙丰肥,他不惜重金购置。偏是这班人都是一双天足,雪岩却不入眼,先要叫他缠小,并且派了几个老年的专司此事。你想年纪十几岁、二十几岁了,骨头又硬,肌肉又多,哪里还缠得小?他却矫揉造作,弄得血肉狼藉,筋伤骨折,寸步难移,这不是有乖人道吗?后来有个医生,传出药方,是用什么猴骨同凤仙花根煎洗,才能柔软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