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巾便有个显明的表帜,文徵明正在缓步归家,却见有一个小僮站在一家门首高唤着“文二爷这里来!”徵明奇怪道:“这里是什么人家?我不认识。”小僮道:“这里面便是唐大爷的别墅,唐大爷便在里面。”一壁说一壁牵着他的衣袖引他入内。徵明肚里寻思:“不听得子畏有什么别墅,倒要探他一探。”谁料才到里面客堂中恰恰坐定,便听得一阵金铃扯动,接着又是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,人尚没有出来,一阵阵的脂粉香便已迎风送到。外面徵明大大的奇怪:难道这是子畏藏娇的金屋?接着琐琐碎碎的许多弓鞋声音,花蝴蝶般一大群扑到文徵明身边,锦屏风般的把文徵明围在垓心。文徵明待要躲避,如何可以避得?有些拍着他的肩,有些勾着他的颈,有些坐上他的膝盖,有些磕着瓜子仁塞到他的唇边,有些拎着香罗帕在他身上左縈右拂,你一声“文二爷”,他一声“文公子”,我一声“文解元”,徵明才知道赚入了花柳场中,挣扎着要走。但是彼众我寡,怎么可以脱身?徵明气极了,便恨恨的说道:“你们再要纠缠不清,回去时我便要通知地方有司,一律驱逐出境!”亏得这几句,才解了重围。鸨母上前赔罪道:“文二爷,我们本不敢冒昧把二爷赚入院子的。只为唐大爷向我们这么说,我们才敢无礼。这是上了唐大爷的大当。”徵明道:“原来又是唐子畏弄的诡计,不干你们的事,我自去和子畏理论。”当下离了院子,径往桃花坞质问唐寅。唐寅便道:“寻花问柳本是逢场作戏,有什么妨碍呢?”徵明道:“我受了王老相国赏认之恩,声明在先,不作寻花问柳的事。你这般恶作剧,未免有伤忠厚了。”彼此一笑并没有记恨,可是这件事传入王老相国的耳中,益发把文徵明赞美不绝。学着黄石公的论调,道一句“孺子可教也。”这一椿故事叫做唐解元设计赚衡山,出在一部笔记叫做《蕉窗杂录》的里面。编书的把来补叙出来,便见得文徵明对于王鏊有种种知己之感。无论如何,总得爱惜羽毛,宝贵名誉,不使老相国丢脸。谁料“一点水偏偏滴在油瓶里”,老相国早不游山迟不游山,偏偏杜翰林替沈石田做寿,老相国竟在这里不期而遇,唐子畏早不感冒迟不感冒,偏偏杜翰林请他做陪宾,他竟不能赴宴,以致虚座以待。杜翰林要请老相国前来到席,老相国一来,老相国便要丢脸了。他所说的“孺子可教也”要变换着两句论调,叫做“非我徒也,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。”原来沈石田带来的家僮便是文徵明乔装改扮。文徵明和杜翰林本非熟识,当然不会窥破行藏,在座的陪宾又是枝山、伯虎二人,益发不会破露秘密。这便是上回书中祝枝山和文徵明附耳商议的结果。这件事须得疏通了石田才能进行,石田在先不肯,经枝山再三商恳,说:“小文暂作家僮,借此饱餐秀色,宴毕以后依旧跟你下船,又不会发生什么枝节,你老成全了他罢。”经这一说,石田才允诺了。现在听得杜翰林要去邀请王老相国入席,不但徵明失色,石田翁也耽着心事,频频向着他的假书僮歪歪嘴儿,是一种使他滑脚的暗示。文徵明饱餐秀色,只餐个半饱,满意要等大家都入了席,杜二小姐上前敬酒的当见,再看一个十分饱满。
又听得枝山说起月芳小姐这番游山随带着画具前来,准备即席起稿,绘一幅《鹤寿山房祝寿图》这又是一个大好机会,非但可以饱餐杜二小姐的外貌,并且可以饱看杜二小姐的内才。
祝枝山“又做师娘又做鬼”,徵明乔扮书僮是他的妙计,比及扮了书僮走入鹤寿山房。枝山瞧见小文这般出神模样,却又和他打趣,说他是天打木头人,说他是佛顶珠,赚得月芳小姐的转头来,两两的目光接触。非但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,便是徵明当时也几乎心醉在这秋波妙盼之下。道士们禀报一声:“王老相国游山。”杜翰林便忙着要去迎接。月芳小姐惊鸿一瞥的避入内室,沈石田接二连三的歪歪嘴儿,祝枝山要算镇静,面部上也微带着慌张之色。文徵明待要滑脚,舍不得月芳小姐;待要不滑脚,又只怕被王老相国瞧破庐山真面。这时候万一的希望只希望老相国不入鹤寿山房,另到他处去游玩,那么这个大好机会还不致于当面错过。正在这么想,已听得靴声橐橐和那老相国謦欬之声渐逼渐近。石田的嘴唇益发挪动的厉害,枝山口中轻轻的念着两句老话道: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”在这当儿,不由文徵明不走了,一溜烟的出了鹤寿山房的门在那假山洞中暂避一下,待到杜翰林陪得王守溪老相国穿过迴廊,他又一溜烟的出了道院的门。来时节他是坐的山轿,去时节行色匆匆,不及坐山轿了,七高八低的走了许多山路。四月里天气阴晴无定,忽见四围山峰上透出蓬蓬的热气,如出笼的馒头一般,风送浮云把当空一轮红日掩蔽了,徵明暗思:“不好了,快要下雨了,这里离着船埠还有三五里路,还是急急奔走的好。”脚乱步忙,急不择路。行到半路,黄豆粗的雨点子,早已迎面打来,前不见村后不见镇,附近也没有竹篱茅舍,只好在一棵大树下暂避则个,偏又一阵风来,吹得枝头摇摇摆摆,枝叶上的积水便似矢石般的投将下来:可怜这位文解元水淋淋的变做了落汤鸡。幸而湿云过处,红日重吐光芒。文徵明踏着滑溜溜的山径觅路回船,中间又滑跌了两三交,水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