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然,把一切外物任其倘来倘去,这是最上乘的了;有一等人,苦心学问,敬士尊贤,又能禁嗜绝欲,清净守正,这也还是上号的;又有一等人,内怀膻慕,口设雌黄,只将虚文夸耀于人,就是当时的人,也被他压倒了,就是圣贤也取他这番说话说得有理,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气,难逃后世报应;又有一等人,心内只想功名,口中只念珍宝,或时听着别人说话,也觉目睁口呆,只他念头上决不肯放松,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,到子孙手里也毕竟成就了,这也是坚心之报。正所谓: 

  欲知后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。 

  如今试说一个宝玉的故事。当初春秋周末时,列国中惟有晋楚最大,他国家既已强盛,君臣们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。所以,晋有良璧,名为垂棘,楚有美玉,名为白珩;都是名闻诸侯,彼此交羡的。那时,两国的臣子也都好着奇珍异宝,大家不以为怪,只是霸国之余,外面又要说得冰清玉洁,不肯轻意应承,这便是他们的毛病了。且说楚昭王驾下一个臣子复姓王孙,名圉,人材聪俊,口舌便利。原是个读书有学问的人,又兼越历世事,把一个人竟造到绝顶伶俐的了。他也自恃才高,把人都不看在眼里。所以,官居下大夫之职,常是郁郁叹息,不能称心。有诗为证: 

  碌碌蜗蝇滚滚尘,英豪矢志赋阳春。满怀空有昂藏志,徒向风尘寄此身。 

  他胸中也还服着两个人,一个是观射父,他在楚国现为上大夫,凡是一应四方往来的辞命,都是他来答应。你说那些训辞怎么只该是他一个包揽?也只为别人做来的,未免有些一差二误,若是经繇观射父的手笔,便觉妥贴停当。真个是胸中抱锦绣之奇,笔下具鬼神之妙。及至传之四方,那一个不钦服他?故此,昭王极其信任,一日也少他不得;满朝文武人人尊敬,个个拜服,就是王孙圉极道自己博雅的,将观射父比一比看,自然有些不及他处。当时国人有谣曰: 

  观射父、观射父,出言有威文中虎。直竖齿牙啮蜀秦,横舒口吻吞齐鲁。 

  更有一个心服的,名曰倚相,现为左史,掌管训典兼领祭祀。他借物寓意,颇有讽谏之名,加以年丰岁熟,人民乐业,都说鬼神享福所致,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。这些祝史之职,虽不算做尊显,倒恰常常得与君王亲近,甚是荣宠。王孙圉见他也觉谦退几分,况且理繁御剧,王孙圉自揣也觉才调不及当时国中。有谣为证: 

  左史倚相,福口时降。磬香意在鬼神先,规讽直居廷臣上。 

  王孙圉每每将此二人踌蹰忖度,或时自觉逊让他一番,或时思想步武他一番,或时偏要高出他一番,故此谈论之间,只把他二人做个话柄,就是那个执政大臣,倒也不挂在他口角上。这是: 

  高谈肆志非无礼,傲骨从来不让人。 

  原来这些诸侯通好,全靠着聘问一节,比年一小聘,三年一大聘。小聘大夫往,大聘卿往。那时楚国正当小聘之期,昭公聚集众臣,差拨出使官员,其时众臣商议道:“别国都不打紧,只有晋国他是第一个大邦,况且又是楚国的对头,少有差错,却被别人取笑。只虑大夫中贤能的少些,观射父倚相,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。算来算去,到是王孙圉好,众臣一齐举荐他。昭王允荐,即便分付该衙门打点礼仪,并一应费用与圉随从人役等项,各各赍发前去。那时王孙圉领了这差,也觉欢喜非常,这也是有事为荣的意思。诗曰: 

  谁言下位录微长,聊寄蜉蝣楚楚肠。今日飞腾应借翼,口含天宪往他方。 

  回至家中与父母妻子说了,大家都一齐欢喜。当下就整备酒席,阖家团坐。一边有许多料理家事的说话,一边有许多路上保重的说话,果然人逢知己,酒落欢肠,王孙圉竟吃得酩酊大醉。丫鬟们一径扶到床上睡了,直到四鼓方才醒觉,把日间事情备细想了一回,把已后着数备细算了一回。那些一天欢喜都不知抛到那里去了,心上反自有些懊闷。你说王孙圉为何到懊闷起来?他自想在楚国里,平日不知夸了多少口,轻薄了多少人,自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。如今差到晋国去,只怕三晋这样大去处,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杰,倘若礼文节目上被他捉了破绽,岂不可羞可耻?就是没有失误,也不能出言惊人,威威蕤蕤。这样回来,难免旁人背地谈论。想了又想,算了又算,不觉直到天明。只见家人们整备肴馔的,打点行李的,纷纷都起来了。那王孙圉是自己有正经事的,那里睡得牢,起身吩咐家里一番。只见管门的进来禀道:“陪老爷到晋国去的众官在前厅候见!有来聘问的故事,大夫做了正宾,还有上士、下士、中士陪去,唤做上介、中介、下介,这些来候见的正是为介的了。”王孙圉回复道:“此时事忙,少刻驿中相见便了。”门上人领命,就去复了他们。王孙圉吃了茶饭,别了父母妻子。出门来,竟去辞了昭王,领了礼仪,一直到城外馆驿中,会了一班同行的官员,点了长随的人役,上马去了。诗云: 

  无限心中事,匆匆未及言。马嘶芳草地,人在梦魂天。 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