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色道:“吾闻人子于父母,生事之以礼,死葬之以礼,祭奠之以礼。吾母虽不幸,藁葬栈下,岂有清明佳节不去祭奠,不烧纸锭的理。”说罢,呜呜咽咽呼天号恸。其子虽小也晓得婆婆死于非命,抱住章子也哀哀痛悼。这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,有其子方显其父。有诗为证: 

  悼母悲伤泪雨倾,鹤鸣子和始相称。人间若得全伦理,父子夫妻各用情。 

  是晚,章子闻父睡熟,遂唤妻呼子,烧灯备酒,设肴列馔,摆在栈边,即便斟一杯酒,双手捧着向前拜奠,叫一声母亲饮酒,不觉两行俱下,低头又拜。拜毕,凄凄楚楚,阴风萧瑟,灯烛微明,四顾寥寂,踯躅徘徊,忍不住要哭。怎奈喉咙哽咽,声音闭塞,停住了好一会,方才放声大哭。此时夜静更深,章子尽力哭诉平日的衷曲,惊动了四邻八舍,闻者无不酸心。直到五更时分方才焚化纸钱,收拾祭礼。不意彼父昨晚酒醉昏沉,不懂人事,睡到这时合该酒醒,耳中不觉听得哭泣之哀,只道是邻舍人家的哭响,倒叹道:“不知谁家这般啼啼哭哭,也甚觉得凄惨。”侧耳细听,到像在马栈下,又是章子的声。即便披衣坐起,走下床来。那章子的妻听得房中响动,知道匡父也起来了,随把这些拜祭的杯儿、盘儿尽行都收拾过。劝章子道:“不要哭了,少停听得又赶将来相争,岂不是一场大气。”章子听妻子说,没奈何,含住眼泪。有诗为证: 

  悲号呼母恨无繇,物换时移已度秋。高声恐触严君怒,阖泪汪汪不敢流。 

  却说那匡父走出房时,急急就到马栈边来,看见章子悲啼虽住,泪痕未干,地下又有纸灰。他晓得章子替母亲做羹饭,原来如此。匡父见章子这般光景,亦觉动情,但素性刚暴,又多坚执,只管说自家极是,不肯认错。故此见章子祭母,便说忤逆我的意思,道:“畜生,你不晓得我一向深恨他,将他杀了,埋在栈下正不要外人知道,扬我狠名。如今你反在此啼哭,岂不可恶。他已死了,晓得甚么,到向马栈拜祭。一个父亲活在这边反不依顺,真不识人伦道理的畜生。”章子假作不知,道:“谁是人伦?”匡父道:“人有五伦。”章子又问:“是五伦?”匡父道:“五伦中有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。”章子又故意作惊道:“原来如此,不知父亲与母亲是甚么样人?”匡父即知章子有意来挑动他,便应道:“是夫妇。”章子勃然变色道:“父亲既知夫妇在五伦中的,为何前夜忍心害理?”匡父嘿然不应,那章子到此。正是: 

  责善则离,不祥莫大。哀哉章子,格兹厄会。 

  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,说出感恩之言,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,仍念夫妇恩情,卜地更葬,恩全父子之情,承欢膝下。谁知章子计不出此,便高声说道:“父亲,你但知恶我不孝,全不悔自己不仁。吾闻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,无诸己而后非诸人。我如今克意要做个行孝之人,不以母死为恨,父亲你如此所为,真是毒逾蛇蝎,狠过虎狼。况我母亲死葬栈下,行路之人闻之,孰不堕泪。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。咳!父亲,你意见忒差,局量忒褊了。”说罢,连声切齿,血泪交顾。匡父心知自己太过,满面羞惭,所谓放火不繇手了,便抡起拳头将章子痛打一番,半昏晕了。那章子的妻慌忙走来劝解,才得歇手。匡父见章子走出,到气不消,把其妻来大骂道:“世间妇人只护妇人,你但知死娘竟不晓得有公在上,都是这妇人家挑是翻非,他误听妻儿之言反伤父子之谊。”那章子的妻受这毒詈,只得含忍,连忙躲避。匡父见章子与妻大家都去,又没人来与他谈说,胸中忿怒不平,气性原不好的,一气竟气死了。章子闻报,惊得痴呆,即便抱住父尸,放声大哭道:“只欲迁葬母亲,出言直遂,以致我父怒气伤生,岂不是世间的大罪人。”正是: 

  母故衔恩难入地,父亡留恨复终天。 

  匡父既殁,随置办了衣衾棺椁以为殡殓,章子痛哭不已。但死葬虽然尽礼,回思往事,无限心伤。既不能养母令终,又不能事父竭力,终日抑郁,莫向人言,即妻子亦难相告语,这些已往的事虽悔曷追。若再恋妻在帷,抱子在膝,笑语嬉嬉,负罪愈深。我既未曾报答父母,反受妻子的恭敬,不要说外人议论,自家心里也觉惶愧。从前虽有不孝之名,犹可宽解,如何到后当了不孝的实事,必不使得养于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肠,我父亲在于九泉之下,万一因我出妻屏子,翻然悔悟,与母亲和睦,也未可知。正是: 

  明知无益事,故作有情痴。 

  章子立定了主意,竟走入家中,也不与妻子温存,也不与其子明说,好生凄楚。那妻子向前劝慰,章子作色开言道:“你母子二人虽不得罪于我,自今以后不得再近吾身。我的父母双亡,再不能够见面了。若是有夫妇之爱,父子之乐,便非我章子所宜了。你速携幼子,或归宁或去帷自寻活计,不可在此留停,以致通国讥诮。”妻子忽闻此言,心如刀割,嘿嘿无言,如泥塑的站在旁边,呆了几个时辰,审知章子意思坚执,纵然哀求,决不能挽回,只得雇了车儿,将自己一应妆奁衣饰尽数收拾,与章子哭别而去。后